秋瞳颔首,她伸出手,手上却满是泥土的痕迹,掌中握着一枚孔方铜钱,像是她与卫常在先前落下的那枚。
她道:“……他已经死了。”
秋瞳再度重复一遍,仍旧泪眼朦胧:“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早在重生之前,她的卫常在便已经是天人五衰、死期将至,如果能够重来一世,一切会有变化吗?
——她不知道。
就在她挣扎纠结之时,外面忽然雷声乍起,那场原本被拦住的雨忽然落下,于是太学府附近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凡人能发出的唯一呐喊,同样混杂着的,还有其余人的痛呼。
她看着窗外的雨,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她苍白的面孔,病发时痛苦的神情。
要她这么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甚至是她的姐姐、她的家人全都死在这场冰雨下吗?
她也做不到。
在茫茫无措的时候,她带着满面泪痕走出房间,在一道道雷光之中,她见到了院中不知是谁遗留的一枚铜钱。
心中天平不断倾斜,她做不出抉择,于是走上前,颤抖着将铜钱抛了起来,想要借着这份天意,选出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但在恍惚之间,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卫常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最是温柔心善,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在知晓自己体内续命的剑骨是从同门身上活剥出来之后,便生出心魔,从此入了魇?
借同门之命再生,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会想见到今日的惨剧吗?如果是他面对今日这样的境况,他又会怎么做?
他应该会说:“秋瞳,小爱有情,大爱无疆……”
这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如今却又在耳边回响,秋瞳握着这枚铜币,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切都不该如此发生,早知今日,她便不要重生,不要再重来,不如同他一起死在那个雷夜中。
若是真的能回到过去,或许她的境遇会改变,可其他人不会了,只要道主还在一日,母亲的病便仍旧无法根治,那些她见过的寒症患者仍旧不会痊愈。
所有人都只会变成道主的存粮,他们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
“小爱有情,大爱无疆……”
她最喜欢的就是卫常在,可她的人生中,不止有卫常在……
秋瞳泪水满面,她抱着林斐然,嚎啕道:“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如果他知道我为了回去见他一面,就让世间这么多人惨死,他也不会喜欢我的!”
话语之痛,令人闻之伤怀。
林斐然眼睫微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抬手揽住她的肩。
秋瞳慢慢放开林斐然,手中拿着太阿剑,不停擦着泪水,抽噎道:“林斐然、你取走吧,我早就应该从他亡故的事实中走出来,我只是不能接受……我一直没有接受……”
就像道主所说,这么多次轮回,每一次卫常在都没有活下来过,他的一生都是以入魇结尾,那她呢?
她总该走出来的。
秋瞳将手放到琉璃匣上,如珠的泪水落入地下,滋润着那些枯败的草叶。
林斐然依法捻诀,秋瞳周围浅淡的雾气倏而汇入,有了她的助力,琉璃盒中的七彩宝光很快便亮到紫色,一时间宝光大起,如明珠般照亮林斐然二人的身影。
一时间,旷野上如同升起一轮明月,皎皎如华,宝光大盛,而那轮明月就在林斐然的掌中!
周遭的混战更加癫狂,数不清的法器尽数袭去,但她就这般持着宝盒,提着长剑,踏上倒灌而下的那条长路。
一道又一道的幽蓝身影紧随其后,他们如流光般而去,数百年来的补天之愿,终于要在今日得以破门,如何不激奋,如何不畅快!
“何人欲补!”
“我将以身补之!”
林斐然顺着长路奔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如同乘风一般,飞奔至天门前方!
她将琉璃盒抛起,按照记忆中的办法结印,随后横剑而过,琉璃盒应声碎裂,锋刃上裹满那看似薄淡,实则无比磅礴的气运,然后一剑既出!
这个世界便是围绕卫常在、秋瞳二人运转,以他们的气运篷然而去,再固若金汤的法则,也不过只需一击!
喀啦声响彻天际,云幕中的圣人之目齐齐睁开,一并向那道门后看去。
林斐然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其后长路未断,于是如霰、蓟常英、卫常在以及随行的谢看花等人,全都顺路而上,跟随着跃入这方秘境天地!
林斐然从半空落下,稳稳站定身形,四下看去。
门后天光大亮,却不再是他们先前所见的云顶天宫,灵山与神殿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漠而贫瘠的土地,其中烟尘滚滚。
在这枯槁的荒原之中,中心处却有一片绿地,生机勃发青草围成八卦之形,其中卦象凹陷,不知从何处来的清泉充盈其中,更显生机。
道主便穿着一身灰衣站在卦前,静静地与她对望。
“看来,这一路上埋伏的暗棋实在不少。”
这一次,林斐然却什么都没有说,只以腕袖擦过剑身之后,便提剑上前,几步之间,剑锋上便隐隐有风乍起,看似轻柔,却不掩剑芒!
道主撑着竹杖,微微后退一步,光亮的天幕上便有雷云乍起,眨眼之间,道道苍雷如同游龙般坠下,几乎将林斐然一人围困其中,寸步难行。
他又抬起手,微微一握,身形便如雾般消散原地,取而代之的却是布满整片荒野的兵人,每一个的双目都是白瞳,四肢却是以各种灵器、或是妖兽残肢拼凑而成,看起来十分怪异。
其中一个双腿弯曲,看似苍狼之足,眨眼间便到了林斐然眼前,以刃剑铸成的手臂挥砍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兵人臂上符文顿时大作,扭曲的字体趁此机会猛然攻向她的眉心,竟然将她逼退数步!
半空中落下的苍雷仍旧未停,林斐然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对付袭来的兵人,正在此时,道主出现在八卦中心,以同样安静的目光看向此处。
下一刻,他的手抬起,似乎将林斐然的身形比在掌心之下,做出这个动作后,他的身形忽然变得混沌。
林斐然此时几乎算得上眼观八方,荡开惊雷的同时,还要回击兵人,更要注意道主的动向。
他抬手的瞬间,她恰恰旋身震剑,横劈中斩下其中一个兵人的脑袋,这个兵人便如同薄雾般吹散,但就在这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忽然摄住她的身形。
就像是先前和毕笙斗法时,她射出的那只枯朽之箭一般,林斐然的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停滞。
这并非是被人定住身形,而是她的时间被停在斩下头颅的一瞬。
她的时间停下,可周围的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
另一个兵人已经闪身到眼前,他旋身拍来,右臂虎爪中带着震山之力,几乎可以在瞬间拍碎她的修士之体!
只听得铮然一声响,两道光弦从上空飞射而来,紧紧缠住这只虎爪,随后如同寒刃一般将其切断。
道主抬眼看去,只见那处被劈开的入口中,不断有人赶来,这道及时将林斐然救下的弦便是自谢看花指间而出。
然而林斐然此时并不能注意到,她眼中只有自己被停住的瞬间,她看见停止的沙砾、看见停下的雷云,甚至还有停下的光影变换。
就在这一刻中,她仿佛被放逐到一处无人之境,这里没有一缕风声,任何事物似乎都是恒久而静止的,渐渐,眼中开始没有色彩,终于,连光都在此处消失。
这一刻中,她就像置身于一片虚无,在这被时间遗忘的间隙,她连黑暗都再看不见,甚至不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片归于天地的茫茫之感。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看见了吗,感受到了吗,这就是连‘存在’都没有的,我的世界。”
可在这一刻,她似乎连这几个字都听不懂,就像是有人在耳边呢喃陌生之语,如同人类听见鸟叫,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林斐然仿佛要在其中消散,甚至快要忘却林斐然是谁。
“——”
就在这一刻,一声低幽的话语钻入耳中,如同天光乍亮,将这时间缝隙处的虚无撕裂,眼前再度出现色彩,耳旁呼啸着风声,林斐然看去,剑上风刃依旧。
“咳咳——”她咳嗽着醒来,这一口未能缓过的气息骤然从胸口冲出。
有人从后撑着她的身体,林斐然转头看去,对上一双澄碧的双目,如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颇有所觉。
“给她一点时间回神,那种一切停滞的滋味会让人忘却许多。”
林斐然这才想起,先前同毕笙对阵时,如霰是吃过这样的一箭的。
记忆如潮水般回笼,将方才那阵孤寂虚无的感觉冲散,林斐然抚着胸口,抬头看去,冲入此处的其余人正与那些兵人对阵,幽蓝的灵体同样在与其搏斗,而谢看花避雷而上,打算设法停下鸣雷。
“一打多吗?”道主身形未动,只是看向众人,“这样欺负人可不好。”
张思我扛着大锤,出声道:“难道你以为那些徒子徒孙们还能上来给你助阵?做梦吧!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就是要来群殴你的!”
林斐然眉头蹙起:“要想法破了他这一招,不然谁都防不住。”
她转头看向如霰:“你当初是如何从中醒来的?”
如霰只道:“靠咒言。”
林斐然一怔,他却神情微变,手中长枪一转,被他斜斜握在身后,如霰扬眉道:“我现在心情好,倒是能帮你们破一破他的时停之法。”
“可你们不是不能……”
“那是他们。”如霰打断她的话语,“天行者身体孱弱,所以受不住反噬,我修行至此,多少也是能撑一撑。”
他含笑看着林斐然,轻声道:“不是说过吗,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的,不论要做什么。”
林斐然握住长剑,双唇微抿,如霰继续道:“放心,我会看着控制的,至少不会在你之前先死,那多划不来。所以你要好好发挥,别让我用太多次。”
他的手放在林斐然后背,将她向前推去:“去罢,小英雄。”
林斐然双掌握起,不再犹豫,再度提剑向前,数道英灵跟随在她身旁,与她配合无间,她这一次不再被拖住,以一种难以抵挡之势冲到道主身前!
长剑落下,被他手中的竹杖挡下,二人过了数招,积蓄中,林斐然刃上的剑风越来越锐利,只听得叮然一声,剑与竹拼在一处!
道主眼中金光浮动,杖上顿时雷光大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灵力震开,林斐然抵挡不住,如受重击一般被击落坠地,身子滑行数米,金澜剑刃几乎在地上猛然擦起火花,她握住剑柄,深深将剑刃嵌入地中才止住后退的势头。
“咳咳……”
胸中血气翻涌,肩上衣衫褴褛,已然露出的右臂上满是擦痕。
但林斐然没有一刻停歇,在身形稳住的同时,她立即翻身而起,再度持剑而去!
仍旧是英灵护卫,她持剑向前,在道主抬手即将停驻她时间的瞬间,另一道言语出现破开,于是林斐然的身形只停滞片刻,便又一跃而去!
这一次他们仍旧对上几招,论身法,自然是林斐然更胜一筹,两人再次对上,剑与竹相碰,同样的雷光大现,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击飞,而是紧紧握住道主的手腕,生生接下这道惊雷!
“呃啊啊啊——”
这是一种常人不能接受的痛楚,但林斐然吃了下来,她双目微红,颈上青筋爆开,握剑的手都有片刻的颤抖,但在灵力倾泻而过的刹那,她抓准这个时机,当即挥剑斩下!
如同之前金澜所说,剑刃扫去的瞬间,她便觉得手中握着的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即将斩下的是一段没有任何着力点的白雾。
但风还在。
刃上淡淡的风刃仍存,这是金澜特意写下的定风波,是斩风之法。
这一次,她不会再脱手!
长剑横劈而下,划过他的头颅,风刃与白雾相碰的瞬间,不再是先前那般的空无一物之感,她终于碰到了什么!
咕噜一声,头颅坠地,颈上白雾缭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