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如霰干脆抬起手,目之所及,是荒原上的所有人。
“——”
话音落,几乎所有人都定住身形,包括那些兵人,唯有林斐然与道主仍旧活动自如,只是道主也有所限制,他的术法不能再用,便只好动身阻止。
但在此时,如霰的咳嗽声也越发明显,他咳嗽起身,一丝殷红染过他的唇角。
别人不清楚,但林斐然却是知道的,咒言持续多久,如霰便要承受多久的痛苦,他是在燃烧自己的命,为她在风雪中点亮一豆灯火。
她只能加快自己的速度,不停在这处八卦阵上游走,不被打扰地落下自己法阵。
“如霰,收势!”
倏而间,一切静寂褪去,如霰当即单膝跪地,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身。
林斐然已经结印做诀,一掌在八卦中的某处拍下,霎时间清泉震荡,四周细嫩的草叶如同被抽去生机一般,瞬间褪色,荒原中的八卦阵开始崩解,埋入细沙中,四周烟尘四起!
在这滚滚尘土中,一声模糊的叫喊穿透众人耳朵,尖啸响起。
林斐然离得最近,她看向眼前之物,面上已是掩饰不住的惊骇。
眼前是一个难以形容肉团,球一般大小,浑身都是婴孩初生般的细嫩皮肉,带着似血的液体,就像是不知道如何生长一般,伸出了八条肢体,正在向空中蠕动。
肉团上的五官也是乱长,耳朵在腋下,鼻子在眼睛顶,它没有头颅,该长头的地方只生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肉芽。
虽然很是可怖,但这绝对是属于人的皮肉,温热、柔软,带着脉络的颜色。
张思我看到此物,几欲作呕:“这是什么东西!”
慕容秋荻看去,双目微睁:“难道,这便是他口中的诞生?”
就像人的初生,一定是从一个婴孩开始。
道主见自己的造物暴露,再不掩饰,他飞身而起,身形同这个蠕动的躯体一般消散,荒野之中黄沙四起,等到朔风停歇时,他们再睁眼,便见自己站在云顶天宫的神殿前。
神殿雪白一片,前方浪涛滚滚,殿前是一道极长的阶梯,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瀚海路”。
林斐然回过神来,立即道:“不对,他方才一直在拖延时间,是想趁此机会让这个身躯长大!”
她看向前方的神殿,不再犹豫:“去神殿中!”
张思我等人自是不敢耽搁,一行人本想御器上前,但在经过这道雪色长阶时,便发现自己周身灵力消散,如同当初对上那方冰柱一般,灵气全消,只能凭肉身上前。
几人从灵器上跌落,便片刻不停地拾阶而上!
只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心中的恨与怒便开始消散,步伐也变得缓慢起来,众人心知有诈,但在这个时候却提不起半分心力应对。
几人中,唯有林斐然不断向前,她并未察觉到其余人的异样,心中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但走到一半,她却发现白阶上不知何时落了雪,长阶也成了石梯,上面还系着熟悉的锁链,她猛然抬头看去,耳边钟声嗡鸣,惊起一片飞鸟!
这是道和宫山门前的长阶。
她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就是在回山的途中,她不记得自己要回山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要上前。
她继续往前走,她遇上了许多人,清雨、太徽、张春和、卫常在……他们一个个出现,面上却都带着一种阴冷的神情。
“不能往前了!”
“不能再走!”
“前方无路!”
他们一个个出手阻止,或欺压,或诈骗,或伤害,以各种方式试图夺下她手中的长剑。
林斐然不管不顾,尽管心中钝痛不止,却仍旧记得自己要上前,攀上峰顶。
张春和忽而伸手拉住她,冷声道:“你这样的年岁,还要往前吗?”
“什么年岁?”林斐然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已不复以往清脆。
她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她已是华发渐生,脊背佝偻,连剑都拿不稳,四周围拢着道和宫的弟子,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笑,却含着讽刺。
“什么天才,还不是偃旗息鼓了,连个坐忘境都过不去。”
“这么厉害,怎么没人把她收为亲传,将军女儿又如何,还不是要和我们挤在这冷死人的弟子舍馆中。”
“话都不会说的人,一棍子打不出个屁,就会在背地里和大师兄告状,害得我被罚。”
“看着吧,她走不上去的。”
“她有剑骨诶!”
林斐然不言,她看着自己苍老的手,仍旧迈着蹒跚的步伐向前,风雪潇潇,她走得十分缓慢,但却仍旧坚定,在一众人的阻拦和讥讽中,她默然向前走去。
她看见了许多人在眼前亡故,如霰、蓟常英、母亲、父亲,他们拦在每一道阶梯上,林斐然步履微顿,但还是缓慢撑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木杖,继续向前。
风雪依旧,漫长的道途中,最后只剩她一人。
她不停地向前,眼神越发清明,直至攀上峰顶后,抬头望向天际:“你造这个幻境,是什么意思呢?”
声音沙哑,已是垂垂老矣,眼神却一如当年。
“……”
云海翻腾中,出现他的声音:“你是第一个不受瀚海路影响,也不被心中幻境所迷,就这么走上来的人,走得如此顺利,我都要吃惊了。
这就是赤子心吗。”
林斐然撑着剑,身体极为疲累,如同托住千斤石一般,然而这并非是身体苍老,她能感受到,这是因为她走过了瀚海路,她到达了神殿前。
眼前雪色散去,视线中出现一座极高的宫殿,殿中分布着如同荒野中那般的八卦水阵。
林斐然上前一步,却周身一疲,她当即用剑撑住身体,然后回身看去,阶梯之上已经看不见张思我他们的身形。
她以剑做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她哑声道:“让我重新经历一遍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今日幻境种种,不过是我昨日重现,早就经历过,早已经走出来,又何来动摇。
这一手没什么用,拖时间倒是一把好手。”
道主的声音仍在神殿里回荡:“你的这颗赤子心,我很喜欢。”
林斐然嗤笑:“怎么,想要放在你的心口?”
“也可以。”
林斐然站在殿门前,望向其中,殿内仍旧是那方八卦水阵,但已经没有了道主的身形,在主殿的正前方,一颗如同心脏的肉球正在缓缓搏动。
她知道,那具正在长大的肉身就在肉球之中。
正如蓟常英所说,道主是没有身躯的,所以他设法给自己造了一个,要想诞生,便得如同婴孩在母体中生长一般,由小到大。
要想真正杀了它,就得在长出头的瞬间,将他的脑袋砍下。
无人助力,这几乎是最后一战。
殿中兵人再现,林斐然吃下丹丸,在一阵阵落下的雷鸣中咬牙鏖战,斗到现在,她确实已经很累了。
轰然一声,不知第几次被击退撞上廊柱,她咳嗽着起身,拍了拍柱上的裂纹,笑道:“还是第一次和人打成这副狼狈样。”
她抬头看去,擦去唇边血色:“不过还算有些收获。”
上方搏动的心脏被划开,露出内里孱弱的婴孩。
它已经不再是方才见到的怪异模样,肢体也褪成了四肢,完完整整地成了真正的手和脚,五官不再乱长,而是乖巧地缩到了那两拳大的肉球上。
一根长长的肉管从它的肚皮处接到搏动的心脏之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气机正被充入。
林斐然以剑撑着身体,看向四周横陈的兵人尸身,开口道:“连雾化都做不到了,你还能再送出几个兵人来和我斗?”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呢?不就是看谁先倒下吗?”
林斐然吐息一声,再度提剑而去,身形越奔越快,几乎是本能地在和袭来的兵人战斗,但这一次,她终于走到了那颗心脏下方的阶梯处。
“咳咳……”林斐然抹去溢出的血,捂着唇踏上阶梯。
道主忽而道:“难道你就没有遗憾吗?恐怕全天下,只有我知道了。”
林斐然不言,继续撑着身体上前。
一道浅淡的白雾飘出,到她身侧,声音平淡。
“你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开你,你就不想他们回来吗?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朋友——每个人都会回来,下一次,你依然能走到这里,就像你母亲一般。”
“轮回了这么多世,但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会发现气机的不对,然后找到这里,带着她的剑,想要与我决一生死。”
林斐然已然走上最后一阶,静静看着它。
“如果你现在杀掉我,那这些可能便通通都钉死成不可能了。”
“林斐然,你好好想想,你这一生可有过一点圆满?一点肆意?这真的是你想做的事吗?
救世主是你,大英雄是你,可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想不明白。
救天下人的是你,可凭什么非得你来救?我死之后,其他人自是高声欢呼,他们想要的都得到了,可你呢?”
“只有你,一路走来坎坷,历经伤痛,只有你要失去双亲、失去友人、失去至爱,只有你依然要孤身一人。”
“你知道将我终结之后,会发生什么吗?有一个你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我死之后,圣灵消散,那被他们救下的你母亲,还能长存于世吗?”
“师祖还能留在这处天地中吗?”
林斐然手扶剑柄,四周是倒下的尸身,她仍旧不言,但目光有片刻闪烁。
“你睁眼看看,背负最多的是你,承担最多的是你,付出最多的还是你,可你又得到了什么?或许此番事毕之后,世人甚至不会知道是你杀了我。”
“重来一世,你所爱之人都能改写命运,重来一世,你不会再受道和宫那样的欺辱。”
“杀了我,你还能再见到你母亲吗?”
林斐然站在他身前,举起的剑始终没有落下。
“慢慢。”金澜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她走上前来,握住林斐然的持剑的手。
“天底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十分简单的道理,但却十分难做,知行合一不易——
慢慢,我知道你能做到。”
同样在一旁出现的,还有师祖的身影。
林斐然目光微动,只是今日,她便已经亲眼见到蓟常英的离去,如今连他们也留不住。
“落剑之后,你们就会消散,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