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模仿的手,凝着神情感叹:“还好你嫁入妖界那日,我并未出手,否则便是拆了一桩婚。”
听到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如霰偏头笑了一声。
“嫁入妖界那日?”林斐然疑惑道,“前辈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那夜你我对视一眼,我看到你了,你眼睛很红,但我分不清是为何而红,所以并未贸然出手,只以眼神询问,但你并未回应。”谢看花抱着琵琶回身,在另一处蹲下,“我时常误解他人,闹出不少笑话,还是谨慎些好。”
林斐然又想到那夜,难道她那时若是招手,他也会出手拦下一列婚队?
谢看花说完这些,并未停下,他蹲身拨弄地上的石子星阵,继续道:“无尽海人迹罕至,少有人来,但光是那段时日,就有至少三波人要入妖界,有些异常,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林斐然问:“三波人?”
“是。”谢看花回忆道,“刚开始是你们,妖族自可入界,又是婚队,我便未阻拦,后来是两个少年人,好像是要入界救人,再加上符令在手,我便为他们寻了一处镜门——那可是我守界多年,巡视数处,好不容易发现的界门漏洞,如今也被妖尊亲手补了。”
说到此处,林斐然心知他说的是江尽与穆千二人,听到妖尊补洞,她看了如霰一眼。
他并未细听,只观赏四周,大抵许多年未曾见到无尽海了。
“那最后一波呢?”林斐然疑惑,难道其实还有人探查她?
“不是一波,是一人。最后一位是个少年人,姿容出色,修为不俗,也是来寻人的,说是他的友人受了伤,我问是什么模样,听他形容,像是女子,又像是个眼明心净的呆子……我那时只见过你一个女子,但还未等我说完,他便匆匆走了。”
听到这番形容,如霰倒是抬眸看她一眼。
林斐然却听得有些糊涂,但转念一想,除江尽、穆千二人外,再无人来找她麻烦,况且这番形容,怎么听都不像她,大抵是巧合罢了。
谢看花盯了手下星阵许久,始终不成,直接抬手将阵扬了,又站起身看向林斐然。
“后生,你们到人界做什么,要去哪,可否捎我一程,我不识路。况且你们新婚燕尔,若是路途无趣,我还可弹琴助兴。”
好自然的一个人!
“前辈误会了,我与他并非伴侣,上次迎亲一事也并非真意。”
林斐然看了如霰一眼,疑惑于他此时的沉默,琢磨片刻,还是点了头,“前辈要去哪里,若是顺路,可以一道。”
谢看花幽幽叹气:“春城。”
听到这个答案,林斐然并未惊讶,如今天下之人,恐怕有半数之多都要去往春城。
“我们亦要前往,但我二人要参典,只得徒步而去,前辈不如与我们一道出了无尽海,后面再同他人御剑前去。”
谢看花面无异色,但眸光更为黯淡:“我虽非参典弟子,却也得徒步而去,不然也不会如此焦躁。”
林斐然无法从那平静的神情上看出半分焦躁,但还是答应下来。
谢看花向她颔首道谢,又问:“后生,你叫什么?你身后那位又如何称呼?”
林斐然一顿:“前辈唤我文然便好,至于他……”
“白翡。”如霰看了她一眼,“玉石一族,是她的契妖。”
谢看花心中十分讶异,但面上也只是微微睁眼而已,他看向林斐然,嘴唇微张:“是吗?”
“是吗?!”林斐然也看向如霰,更加震惊,眼瞪得溜圆。
“不是吗。”如霰抱臂从二人间走过,姿态优雅,颇有闲庭信步之感,几步后,一尾白鱼浮游而出,在他身侧吐泡。
铁证如山,谢看花看向林斐然的眼神都变了:“文然后生,如今役妖敕令已然十分少见,你是如何契到这般大妖的?”
境界无法直接看出,却可以通过气机判断,境界越高,气机越好,观此妖族气机,虽有些蒙昧混沌之感,却十分气盛,定然是个境界颇高的大妖,但这后生看起来也就照海境左右。
林斐然摸摸脖颈,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可能,是因为我人好罢。”
谢看花竟未质疑,还颇为认同:“也是,善人有善因,出善果,说不准是你命中有此机缘。”
走出数米的如霰回头,见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开口道:“还不走?”
“马上来马上来!”林斐然下意识开口,后又依礼请谢看花先行。
谢看花与她同行,面无表情点头道:“很少见到不厌恶妖族的少年人,你能有此契奴,不对,不可再唤契奴,你能有此契妖,大抵与你的态度有关,我向来以为结契双方应当互助……”
谢看花看起来是个内敛寡言之人,面上也没多少神情,总是抱着琵琶,却意外的话多,大多是问林斐然如今的乾道之事。
他离群太久,许多事已然不熟。
两人聊了一路,期间如霰并未插口,他只是偶尔摸一摸化作小狐的夯货,逗一逗白鱼,在林斐然被谢看花惊到时看她一眼,其余时刻都十分安静。
如碧磬所言,如霰不喜和人接触,更不喜与生人多言。
不是不会,而是不喜,不喜欢的事,他从来不做。
行至傍晚,三人停在一条溪边休憩,暮色霞光遍地,溪中游鱼浅跃,晚风微醺。
林斐然对自己的食量很有自知之明,离界前在妖都几处街市都扫荡过一遍,芥子袋中食物丰富,此时更是毫不吝啬地摆设出来,请另外两人同享。
如霰向来食量不大,吃得清淡,林斐然为他摆了几份清糕,上了一盏玉露,在他有些意外的视线中自己低头吃了起来。
谢看花并无口腹之欲,但见到这样丰盛的食物,仍旧有些意外,他从兜里翻出几粒浑圆的夜明珠以作酬谢,随即安静食用起来,偶尔用余光睨过另外两人。
文然后生倒是吃得认真,饭量虽然过于大了,但也能理解,毕竟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吃再多都不意外……至少他不能表现出意外之色。
他视线一晃,又看向那个容貌过于出众,却又十分安静的妖族人,甚至可以再加一个限定,妖族美人。
饶是他过往见多识广,也绝未见过这般姿容的人。
美人话并不多,有些安静,但他的安静显然与性情没有任何关系,他看得出来,这人只是不愿开口。
大多时候,他的视线都是漫不经心的,偶尔看花看草,逗鱼逗狐,好似看过许多,实则什么都没入眼。
现在却有些不同,他吃过几块糕点,饮了清露,便停了手,随即就这么闲适地搭起二郎腿,托着下颌,直直看着后生吃东西。
那眼神与看花看草绝不相同。
然后他听到了这个妖族今日说的第二句话:“有鱼,吃不吃。”
后生闻言抬头,认真道:“当然吃,哪里有鱼。”
谢看花:“……”
他又听那妖族人道:“溪中,我听到声响了,是银鱼。”
后生眼都亮了,立即放下碗筷,朝溪边走去,借着未落的日色,她应当是看到什么,回头道:“真的!”
谢看花也有所耳闻,这银鱼原本是妖界特有的鱼种,鲜嫩少刺,肉质细美,后来有商队于两界来回倒卖,无尽海附近便有渔民豢养。
难道鱼苗流到此处溪中了?
那后生应当是喜欢吃这银鱼,当即便挽了裤脚,入溪打捞起来。
这妖族美人也随之转身,背靠桌沿,长腿再度搭起,他悬起的足尖踢了踢腿侧的小狐:“你也去。”
那小狐汪了一声,下一刻便欢快跑去,扑入水中,比起捉鱼,它更像是纯粹去玩水的。
后生显然平日里便是个认真的性子,她并未用术法,而是举着一把弟子剑老实叉鱼,神情和缓,眸中映着溪光,颇有一番天然之感,情绪也十分稳定。
即便被那小狐将鱼闹走,她也并未恼怒,只是抿唇笑了一下,自己又转身去寻鱼。
谢看花面无表情观察,不知为何,见到这番景象,竟有种久违的心静之感。
少年人,连抓鱼都是开怀的,倒是让他忆起过往。
忽然,他见到这妖族美人掌中灵光乍现,两尾银鱼自他芥子袋中浮出,又悄无声息地被放入溪水上游。
“……”
心中回忆骤然堵塞,难怪此处会有银鱼,原是他放的。
腹诽之际,那人忽然侧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既非威胁,也无请求,甚至未发一言,仅仅是这样的一眼,他心中便知晓有些话不该说。
谢看花放下碗筷,忽然觉得饱了许多。
第52章
林斐然在妖界这段时日, 除了清晨常吃的包子外,入口最多的便是银鱼。
荀飞飞平日里虽是一副不与人亲近的酷哥样,但其实厨艺了得, 私下也爱钻研,每有所得, 总要叫上几人去他那偏僻的院中品尝。
不论如何,他做的菜里一定会有银鱼, 或烤、或炸、或炖, 风味俱佳。
临行前,想着林斐然一人上路,他还替她备了许多配料, 说去往春城路上一定有溪, 若是食物吃完了,还可以此相佐, 配上河鱼飞鸟,总饿不着。
她深以为然, 又将这些精心配制的料包收好, 本以备不时之需, 却没想到今日运道极好,捉了三条银鱼,不用上特制调料实在可惜。
林斐然向来眸光平和,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也弯了眼,微微晃起腿来,堆燃的火光点在她眼中,颇为明亮。
如霰坐在一旁,手中正拢着一捧金珠把玩, 他的视线扫过身侧,心情颇好地捻起一粒抛向空中,早早等在前方的夯货扬爪一跃,衔在口中,嚼糖豆似地吞咽下去,颇为高兴地汪了一声。
谢看花沉默半晌,问道:“妖界的狐狸都是狗叫的吗?”
林斐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回答:“不知道其他狐狸,但夯货是这么叫的。”
“夯货?这名字听来倒有包容之意,看来白翡道友对其宠爱有加。不过狐狸狗叫,确实好笑。”谢看花觉得有趣,甚至笑出了声,但因面上仍旧一片平静,便衬得这话也变了味道。
“……”
林斐然欲言又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心道,天下奇人居多,遇上一二也不足为奇。
“前辈,你就此离开,不守界了么?”
如霰闻言也看了谢看花一眼。
谢看花摇头:“不必,春城一事更为重要,我必须在场,而且几个宗门之间也已商讨出暂时接替的人选。”
银鱼烤好,香味确实叫人垂涎欲滴,他道谢后接过一只,边吃边道:“况且那妖尊沉寂多年,自我守界以来,没有半点异动,想来他并非是个好战之人,如无意外,界海暂时无碍。”
林斐然闻言想起什么:“前辈又为何到无尽海守界?那里地处偏僻,周围大多是不同术法的凡人,于修行并无益处。”
谢看花沉默许久,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要躲人。”
“躲哪个人?”
他肃容道:“躲每一个人,我只想同我的琵琶待在一处。”
林斐然闻言略略松气,虽然相识不久,但她看得出谢看花此人秉性不同俗流,世间求同存异者少,她还以为他是被排挤到此,不是便好。
她看向他身侧的琵琶,弦明身润,不由道:“看来前辈的乐艺非同凡响。”
“确然,今次相见有缘,我便为你弹上一曲。”谢看花吃过银鱼,顿时来了兴致,他擦净手,调弦拨音,气度天成,倒真似琴祖降世,仙乐将出。
夜幕高升,明月清悬,声声琶音从溪边传出,铮然声响,如老妪夜啼,恶鬼哭嚎,音不似音,惊起几树飞鸟,听得夯货脊背发麻,默默把头供到如霰腿下,试图借此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