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这才回神看去,如霰高坐树顶,见她看来,这才起身落下,如同一片翻飞的翎羽。
他看过林斐然神色,这才道:“走罢。”
四人仍旧一同上路,但辜不悔有意与三人拉开距离,便再未搭话,只把玩手中芥子袋,身上挂有的长剑叮叮当当,折射出几道光斑。
春城四周环绕一条奔涌的江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桥,桥上蹲有不少歇脚的人,桥前又有饲养天马飞兽的车马侍,他们正在揽客,不愿入城,想走回头路的,可以搭车离开。
四人行至桥头,谢看花还未多停一步,便有身穿黄衫的少年少女上前,显然是认出了人,一把将他架住。
“师叔,你终于到了!我们还怕你又认错方向,缺席此次飞花会!”
谢看花抱着琵琶,望向门下弟子,忽而内向起来,他站在如霰身侧,面无表情摆手,如同驱赶猫狗:“你们先去,我自会和几位友人同入。”
一个少女双眼圆睁,似是不信友人一词,但转眼看到如霰时,目中惊艳难掩:“师叔,这个友人交得好……不是,现下祀官都已到场,就缺你和慕容大人,你得赶紧入席!”
言罢,他们没给谢看花拒绝的机会,一人抱走他的琵琶,一人向林斐然几人歉笑道:“事有缓急,我们先带师叔入城,诸位事后可寻他麻烦!”
琵琶被抱走,谢看花面无表情地急切起来,他回身向林斐然几人歉然颔首,转头拔腿便追,那架势颇像被抢了爱人。
辜不悔乐呵呵看着,也不顾方才的沉默,也向他抬手示意,待人走远了,这才停驻在一架天马前。
他问道:“去往中州什么价?”
那车马侍热情回道:“仙长,去往中州只要这个数,虽说有些贵,但如今人人步行而至,天马不多,错过可就没了!”
辜不悔佯装为难,笑道:“我可不是仙长,都是凡人,给个折扣算了!”
两人商量许久,终于敲定价钱,林斐然只在旁侧静看,终于,她开了口,语气笃定:“你要去北原。”
辜不悔点头承认:“是,活了大半辈子,少见雪色,去北原开开眼!”
林斐然却又上前一步:“只是如此吗?如果你当真觉得侠什么也不是,又为什么要去北原?”
辜不悔转头看她,抬手摘下幕篱,露出那张带笑的脸,面上脂膏微化,无法愈合的疤痕若隐若现。
“因为,我想去。”
面容骤然暴露在日光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小妹妹,突然问我侠之一事,怎么,你也想做人侠?”
林斐然握紧手中弟子剑:“侠,不必非得是人侠。”
辜不悔眸光渐深,手按上其中一把剑柄:“可你连什么是侠都不知道。”
“你问我侠是什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锄强扶弱,以武犯禁,为国为民者便是侠吗?何为强弱,何为禁制?世上强弱之争经久不衰,至今未有定论,凭你一人又如何认定?
你剑上无血,想来从未杀人,若有朝一日,你要杀一个比你不如的人,你又算不算恃强凌弱?如有朝一日,你在大义与自我之间,选择为己,是不是又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小人?若有一日,你面对的便是天下人,那你是善是恶?”
林斐然定定看他:“……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辜不悔眸光微动,脂膏化下,露出狰狞的疤痕,他静静看着林斐然,回道:“这话应该对你说,你问我什么是侠,到底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如果是问我,我已经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了,侠什么也不是。”
他双手下放,拔出腰侧长剑,剑刃含光,却更有血色,斑驳的血痕凝结其上,肃意冲天。
“成为侠的第一步,便是杀。侠之一道,没有声名,没有快意。锄强扶弱,以武犯禁,都是说得简单,却又太过沉重的事,轻易背负不了,然若要出手,唯有拔刀。
知道先圣为何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吗?因为这注定是一条充满杀戮,沉重与孤独的路,路上唯你一人,却又横尸遍野,哀嚎不绝。”
锵然声响,长剑回鞘。
辜不悔看她:“拔刀而出,伏尸千里,虽九死其犹未悔。你是个有心人,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侠什么也不是。
少年人,不要用一个字眼限制自己,走得越远,越要学会忘记。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林斐然怔然而立,目光复杂。
辜不悔神色一改,又变回那个大大咧咧的武者:“原本只是来春城凑凑热闹,但现在我告诉自己,我更该去北原,所以我要走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有缘再见,还你这袋吃食。”
她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我叫,林斐然。”
辜不悔笑道:“好名字,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辜不悔。”
他踏上去往中州的天马车,对她笑着挥手,顺带拍了拍身侧蚊虫:“进城去吧,若是有缘,或许,我们会在北原相见!”
天马车需得凑齐七人才出发,加上辜不悔一人,正好凑足 。
车马侍踏上车辕,拉起缰绳,听得一声嘶鸣,天马振翅而起,荡过的旋流拂起林斐然的衣摆。
今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澄蓝的碧空一望无际,有人奔袭入城,有人乘车离去,来来往往,亦是众生相。
林斐然站立桥头,回身看向石桥对岸,那是一座极其恢弘的城池,门前车马如流,行人如织,城门之上悬着一块石碑,碑中只以狂草篆刻四字——
不夜春城。
忽而一阵马蹄声传来,越发靠近,四周百姓急急退让,哗然四起。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行烈马队从西北处的密林中飞踏而出,尘烟渺渺,马队之上皆是蓝袍负剑的宗门弟子,那是道和宫的衣袍。
为首之人眉目如画,眸光微凝,犹有冰雪之姿,他手握缰绳,身子微倾,露出身后的雪色长剑。
即将行至桥头,他左手高扬,示意马队停步,右手回收,前行的大马猛然被缰绳拉回,顿时扬蹄嘶鸣,簌簌凉风吹入他的袖袍,宽阔浮起,遮掩小半片天际。
马蹄落下,恰巧踩至林斐然身侧。
于是她抬眼看去,恰巧与马上的卫常在对上视线,那双乌眸平静无波,冷寂如常,只静静俯看。
第54章
长风一度, 拂乱眉眼。
阔别数月,再次相见,她看起来神思开阔不少。
发上用了细长银簪, 一袭玄衣修身挺拔,双钏缚袖, 袍角蔓有花纹,以银丝绣制, 精巧却又不惹人注目, 只是面容虽有大改,却变不了神色,变不了那双眼。
世上诸多人, 他唯独不会从林斐然的眼中看出半缕污浊, 窥见半片阴光,世上诸多人, 只有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对视的瞬间,种下的相思豆倏而在心口发热, 功法兀自运转, 一阵熟悉的暖意顷刻间涌向早已僵冷的四肢百骸, 于是十指微动,沉寂的心终于砰然,他再次溺入那抹安静孤韧的眸光中,难以自拔。
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没有多少肢体接触,他亦觉得不必。
道和宫有不少私下相恋的弟子,他撞见过许多,大多不过是两手交合,或是双肩相触, 说些无趣的话,然后毫无意义地对视互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望得再深,牵得再紧,若道不一,终要殊途,同道而行,方有永恒。
在他看来,这般相处,实在不如一同打坐练剑来得有意思。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与林斐然在小松林中打坐,她尚在苦恼运灵一事,毕竟努力半日,留下的灵力却十不存一,心中难免觉得挫败,纵然知晓与灵脉有关,她却仍不甘心,想探寻别路,便叫他行灵,她来观测。
卫常在依言照做,如往常般吐纳灵气,他修的功法与张春和一致,吐纳时不可紧闭双目,只得半阖眼帘,取自俯仰半阖,天地皆入眼之意。
灵力汇入周身,原本只是绕着他观察的少女脚步微顿,停至身前。
她先是弯身屈膝察看,随意绑起的长发便散落而下,细碎地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阵雪风的凛冽与难言的柔和,似是看得不甚清晰,她索性半跪雪间,仰头看来,清亮的眼很快凑近,望入他半阖的双目。
她就这般撞入眼中,卫常在眼睫轻颤,呼吸微滞,却不动声色地稳住,仿若仍在入定之中。
两人相隔咫尺,呼吸交融,他的眼直直地盯着她,盯着那双贸然闯入的眼,是她自己要看进来的。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睫羽划出一道目线,眼瞳却不似他的这般漆黑,雪光映衬下,是些微清浅的褐色,离得近了,便能望见她那因光线变换而放大缩小的瞳仁,望见占满她眼底的自己。
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眼中的好奇,能看到她额角拂动的碎发,能看到她带有淡淡细纹的双唇,能看到……她抽身离开,一切忽而消失,眼中只余冰雪。
“卫常在,你修的这门功法好生奇怪,怎么灵气还能从眼中走……卫常在、卫常在?怎么还在入定?醒醒——”
在她的呼唤中,卫常在结印收势,仰头看去,她立在澄澈的天际之下,目色清正而无畏,眼珠微动,正在打量他。
离得远了,往日清晰的景象都好似模糊起来。
自那之后,他似乎理解了那些无聊的同门,也是自那之后,他很喜欢在她没有察觉之时,悄然又肆意地打量她,或是在打坐之际,毫不遮掩地望进她的眼中。
白日不够,他便去寻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夜间以铜镜相窥,得以餍足,这才溺于她的目光,沉沉睡去。
无人知晓,在与她对望时,他几乎无法思考什么,只有看得久了,或是她移开视线,他才能从其中抽离。
她从不知晓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就如同此刻一般,她仗着自己容貌大改,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掩着身后之人退开两步,躲避尘土。
慢慢——
心下砰然之际,又有细小藤蔓自脏器生发,蜿蜒爬下,顷刻间布满整颗心脏,然后,骤然紧缩。
卫常在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无声忍下骤痛,再抬眼时,一切情绪褪下,俱都埋没心底。
这控制心神的藤蔓是他自相思豆中而得。
禁书八卷有言,相思成结,一念生根,以五味浇灌,可催发情丝缕缕,缠缚心头,以控心神,可解相思。
解不解相思无碍,但他需要什么来控制自己,惩罚自己。
林斐然说他与她不是同道之人,可她连自己的道都不知晓,又如何肯定与他不同?她只是在生气罢了。
她不肯说如何才会原谅他,没关系,他会自己动手惩罚,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
卫常在翻身下马,行了道礼,眉目冷淡疏离:“抱歉,车马不可过桥,是以只得勒令马队停驻在此,方才惊扰道友,还望见谅。”
慢慢实在心软,她不会拂了一个“生人”的歉意,更不为阻拦一个“生人”的靠近。
林斐然的手仍旧拦在身后人之前,闻言看了看他,暗忖他应当没认出自己,便将眸中情绪收敛:“此处凡人众多,路桥拥堵,若要纵马,入大道前便应缓速。”
声音沙哑沉郁,这是她与平安学的技巧,与她原本的音色截然不同。
卫常在敛目称是,视线却不受控地再次梭巡于她,最终缓缓落在那始终举起的手上。
在她身后,正立着一个抱臂而视的男子,白衣金饰,华贵无双,容貌极妍,叫人见之难忘,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垂的眼中却溢满不悦。
他的手搭上林斐然的肩,缓声道:“他差点纵马伤你,你不会又要翻页罢?”
林斐然原本心绪起伏不定,正想着早早从此脱身,却没想到如霰会开口,她转眼看看肩上的手,又顺着手臂看向他的面容。
“啊?”
他不会要这时候给她撑腰吧?!
林斐然立即按下如霰的手腕,背身道:“小事罢了,我是修士,岂会被一凡马所伤?还是赶紧入城更为紧要……”
她欲带着如霰离去,他却将她拉回原位。
林斐然站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