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风如细刀,吹得林斐然脸颊生疼。
“慢慢,你怎么不说话?是爹学得不像吗?”林朗十分卖力, 他在宴会上见过太多淑女,其实神似八分。
她娘原本看得牙痒, 但看到中途,神色忽变, 拊掌道:“像啊, 我想给慢慢做几套衣裙,一年一套,十七八也该是你这个身形, 正好拿你试衣!”
林朗面色一顿, 随即扬手大赞:“好啊!我们夫妻这个头,她将来矮不了, 届时穿上皮甲衣,同我策马潇洒, 那得迷倒洛阳城多少良家子?”
看着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她默然叹了口气, 眸光渐渐从无言变得平和冷静,少了几许兴奋,多了几抹怀念。
几乎是见到父母一道出现的瞬间,她便意识到此处不过是一场幻梦。
林斐然于冷夜中为他们点灯多年,父母已逝的事实,她早便接受,只是偶尔忆起时会有些隐痛,再真的幻境终究是假,她不会沉溺其中。
她抬起手, 接过吹散而来的桃花瓣,视线渐渐沉了下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这便是“人面桃花”之意,圣人真是巧思过人。
她四下看去,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段记忆,这又是一段她未曾想起的过往。
到底有多少过去要被她忘记?
林斐然伸出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问出心中疑问:“娘亲,你当真要给我做衣裙吗?”
娘亲半蹲下,笑眼盈盈:“慢慢,你忘了吗,娘亲每年生辰都会送你一身新衣,如今已经为你做到十二岁了,但越到后面,越拿不准,万一长了或是短了怎么办?”
林斐然眸光微动,一针见血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做?每年做一件就可以,为什么现在就要做到十七八岁?”
娘亲神色微顿,回首看向林朗,他神色未变,同样蹲下身 ,捏了捏她的脸:“难道慢慢想每年都只穿一件衣裙?现在多做一些,以后便能换着穿,不好吗?”
林斐然喉间一塞,双唇蠕动片刻,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幻境即是过往,她无法问出不存在于回忆中的问题,这意味着她当年也问出了这个疑惑,林朗也这般回答了她。
为何会提前制衣?
只有早早知晓自己以后不在人世,才会仓促间为她裁出那或许不合身的衣裙。
而林朗这般回答,意味着他也早就知晓。
母亲当真是病重去世的么?她无法回忆起更多过往。
林斐然忽而觉得有些头痛,她越想,回忆便越发浅淡,头痛欲裂之际,幻境渐渐碎裂,如一道布满蛛纹的铜镜,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抬手捂着头,抿唇忍下,喀啦一声,幻境终于裂开,她倒入满地桃花中,不停喘|息,似是终于溺水而出。
林斐然坐在原地休憩几息,这才站起身,向四周看去。
这的确是一处桃花源,没有尽头的溪流自环侧绕过,溪边尽是桃花树,后方是一座不大的茅屋,屋顶破漏,将室内桌几照得明亮。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浸在溪中,簌簌花瓣堆积而过,似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三人眉眼舒展,唇角微扬,似是都沉浸在美梦中,她不由叹息,为何别人做的都是叫人沉浸的美梦,她却在第一时间就清醒过来。
她也想在幻境中多待片刻。
未再犹豫,她走入溪中,率先将离得最近的秋瞳抱到岸上,这才向桃溪中央走去。
那是两个最不应当沉溺幻境中的人。
一个已至神游境,道心坚定,早已脱离幻象之期,尽管现在灵脉被封,但修出的心境并未退化,他仍能勘破迷雾。
至于另一个,林斐然实在想象不出他会陷入什么幻境,既是人面桃花,入幻境的引子定然是桃花,三清山多风雪,少清桃,又有什么能叫他迷失?
林斐然在两人间犹豫片刻,还是先走到如霰身旁,拂去流过他侧颊粉瓣,一手托着后颈,一手搂着膝弯,将人从水中抱了起来。
如霰看着轻盈,实则不然,只是他身上肌肉修长匀称,线条流畅,便容易叫人忽视,误以为他轻如浮木。
林斐然微微吐出口气,将人抱到岸上,又顺手将他面容上贴紧的发丝拨开,再度走向水中。
卫常在浸在其间,乌木般的长发顺水而下,容色竟是少有的恬静与安然,也不知梦到什么。
林斐然站在一旁,面露难色,蹲身伸手摆弄几下,一时不知如何将他带回,方才抱过两人,确实有些累了。
她拖着他的后领,借着水力走了半段,好不容易快到岸边,无法再拖行,便认命地弯下身,将人抱到岸上。
三人齐齐横躺,林斐然并未呼累,反而是立即走到秋瞳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秋瞳道友、秋瞳?秋瞳?”
幻境与梦魇不同却又相似,若是别无他法之时,喊魂叫醒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秋瞳翻了个身,声音放软道:“卫常在,你怎么还会救小兔子?真善良……”
林斐然手一顿,心下划过一丝荒诞,卫常在、救兔子?
道和宫中,蓟常英一定会救兔子,裴瑜心情好时或许会救兔子,但唯独卫常在不会,不论心情好坏,他都不会。
他遇上了,只会说生死有命,念上一段往生咒,然后移开视线,问她吃不吃烤兔肉。
在卫常在眼中,万物皆同一,鲜有例外,一只兔子的离世,与一株草、一朵花的逝去毫无差别,这点同张春和简直一脉相承。
有的人果真是两副面孔,在她面前一个样,在真命天女前又是另一个样。
“秋瞳,快醒醒……”
就在林斐然开口呼唤时,另一侧的卫常在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动了眉头。
漫天霞光,映日而生,这是山下一处风景极好的荷池林,池中已有荷苞探头,蜻蜓低飞,然而林边桃花却还未谢完,枝干上钻出不少绿叶,桃荷相交,春夏相接。
自他站到林斐然身前,见她眼中跃动的眸光时,他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心上的相思藤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们已然解契,林斐然已然下山,他们不再如从前那般和鸣,但他的心却逐渐沉沦,不愿醒来。
思绪渐渐散开、融化,心间仿佛笼着一层纱雾,她曾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怀念。
怀念之时,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与安静。
林斐然问他:“卫常在,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直至此时,卫常在仍旧无法回答,喜欢实在太脆弱了,他现下只想多看看只望着他的林斐然。
他沉默不言,记忆中的他却兀自开口,将过往演绎下去:“什么叫喜欢的人。”
她耳廓微红,神色却仍旧维持着平静:“就是,每日清晨醒来想见到他,与他待在一处时会很舒适,不想见他受伤……之类的。”
卫常在思索片刻:“这就是喜欢的人?和长辈有什么区别?我见到师尊时也有这样的感受,我喜欢他么?”
林斐然一时语塞,又道:“那也是喜欢……但这不一样,你这是对师父的喜爱,我说的是男女之间,就是一看到就高兴……”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两人沉默片刻,卫常在忽然道:“虽然不很明白,但认识的人中,我见到你时会高兴,这是喜欢么?”
林斐然微怔,惊讶于他话语中直白,他却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想告诉我,我喜欢你?”
言罢,他似是意识到话中有歧义,又道:“我是说,你想告诉我,‘卫常在喜欢林斐然’?”
“唔?”林斐然一时跟不上他变换太快的思绪,却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有些羞赧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对,不止是这个。”
“啊。”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乌眸中荡起一些涟漪,眼睫微垂,轻颤,他握紧剑,好似忽然明白了,“你今日叫我来,是想说喜欢我,要同我在一起,对么?”
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皙白的面容顿时被红霞染尽,但她仍旧维持冷静,不叫自己乱了方寸。
她原先预想过,卫常在或许会觉得无聊,或许会不理解,或许会直接拒绝,可她没想过,他竟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早便知晓。”
林斐然忽然睁大了眼,她平日里很明显么?
“有多早!”
卫常在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很早。你想和我‘在一起’?”
林斐然静下看他,眸色中却有些紧张:“你知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卫常在点头:“我知道,门内有不少在一起的弟子,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一起修行,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做什么都在一起。”
林斐然抿唇,又道:“只有喜欢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们是吗?”
“……是。”
“那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意识越发清醒,如今就连想要假装沉溺都已然做不到,幻境渐渐碎裂,他神情恢复如初,不再是那个内里挣扎、迷茫的少年。
他知晓自己会同林斐然在一起,甚至定下婚契。
——早在遇见她之前,他就知道了。
幻境裂开,浑身湿透的卫常在坐起身,沾湿的乌发缕缕贴在脸侧,极致的黑白交映,他静静看向那个身影,双唇翕合,却又并未出声。
林斐然转身看他,神色微松:“卫道友,你醒了?”
他静坐原地,应过一声后,就这般一直看着她,她似是叫不醒秋瞳,眉头微蹙后,便起身走向那个契妖。
似是怕有半分磕碰,她小心抬起他的头,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
“仙女大人!”
望着女童晶亮的眼,如霰并未回答,他一瞬不瞬看着,眼中划过一抹难言的奇异。
当年听她这般喊时,他心中并未有太多触动,甚至有些许讽意,他向来对人族有些偏见,即便是人族幼童在他眼中也不乏狡猾、冷恶之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那些温顺乖巧的。
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入眼。
但此时此刻,或许是知晓后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已然同林斐然熟识,总之,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他想,这么豆大点的模样,怎么会抽条成林斐然那般高的个头?
她现下看着自己,双眼晶亮,为何长大后就没了这般色彩?
还有那双髻上的粉桃,颜色太过娇嫩,与她容色不相称,原本他是不喜欢的,此刻看来却也另有一番可爱,或许不止玄色,桃粉鹅黄柳绿其实也与她相配?
如霰抛开幻境,就这么思索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受重伤,无法动作,只能躺在此处等死的事实。
山洞内不算窄小,却并不明亮,除了洞口映入的月色与雪光可供照明外,余下的光源便只有四周浮游的星光。
于是,小林斐然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到浮游光点划过他的面庞,清晰照出仙人模样,她的呼吸顿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