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绮丽之人。
其人斜倚石台,雪发披散,眼下薄红,翠眸如漫秋波,薄唇不点而朱,一道绯色红痕自眼上斜飞而过,眼尾钩如新月又淡淡压下。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仙人,那就该是这般模样。
听到她方才的呼喊,仙人并未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她,略无喜意。
确然也不该有什么喜意,仙人受伤了。
他只随意披了件绣有金雀翎的长袍,穿着并不规整,袍角四散间,便见灰白的绷带自他的足腕起,勾勾缠缠向上绕去,贴出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过紧实有力的腰腹,最终合拢在长颈上,淡淡的血色泅出,为这过冷的白添上几分靡艳。
——原来他不是仙女。
小林斐然看着,忽而道:“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如霰这才敛回思绪,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无法控制般扯唇笑开,声音寒凉:“看够了?还不滚出去。”
是了,他对一个生人向来没有耐心。
若不是与林斐然有此一缘,当初她作为明月来到妖界时,他也不会尚存几分忍让之意。
如霰就这般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开口,这里是回忆幻境,便只能说出回忆中的话,做出回忆中的事。
思及此,他索性沉下心来,放任自己观赏过往回忆。
小林斐然以为自己触怒仙人,便后退两步,作了一揖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只是被人追逐间失足跌落,身不由己滚到此处,绝无打扰之意!”
仙人仍旧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无温情,与看木石无异,没说原谅,却也未曾发怒,她再度双手合十,躬身三下,虔诚道。
“歹人在后方追寻,还请仙人供我一个藏身之地,待我得救后,定然为你供上香火,或是塑出一座金身。”
如霰心下好笑,他现在觉得这话可爱了,不过,当初的他可没这般兴致。
“拜我?”
他脾气向来不好,即便对上人族幼童也算不得和善,此时得她祭拜,竟没忍住冷笑了几声,颇觉荒谬。
“小姑娘,你过来——”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停顿片刻,还是挪步走到他身边,甫一靠近,便闻到一阵隐秘的香味,像是梅花幽隐寒凉,细嗅下却又十分清甜馥郁,竟叫她喉口微动。
他抬指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视线移到四周,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些浮游的光点——”
小林斐然点头,有些含糊不清道:“看到了,这是你们的仙法吗?”
如霰侧目看她,凉声道:“那些都是我逸散的血肉。
在你手边漂浮的,来自我的眼,在你脚下浮游的,来自我的心,在你颊边划过的,或许是我的唇舌。”
小林斐然怔住了,原本抬起的手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她心中清楚,他并未说谎,她方才靠近时便看到有光点钻出绷带,离开那起伏的皮肉,缓缓逸散空中。
但她越退,那些浮游的光便越要靠近,一时间双方竟追逐起来。
如霰并未在意,他收回手,擦了擦指尖,自嘲道:“拜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林斐然小心避开光尘,回身看去,正要开口安慰几句,忽而又问到那股冷香,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如同垂涎许久,饿狠了的狼。
她一怔,立即抬手擦了擦嘴角,目露惑色。
如霰低声笑了起来:“确然很香,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又改主意了,你去给我弄些雪水擦身,让我走得体面些,我这身肉便准你尝一口。”
这位仙人好像精神不好。
小林斐然后退半步,又回身走到洞边,以匕首割下衣角,兜了一捧雪跑来:“你先擦一点,不过我不吃你的肉,只要能让我待在洞中,有一处栖身之地便好。”
如霰看她的眼神忽而微妙起来:“看在这捧雪的份上,你可以待过今晚。”
小林斐然眉眼微弯,搓了搓冻僵的手,咧嘴笑道:“你还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需要在这里待上七日,七日后,我娘亲定会来寻我,届时一并将你救出,她很厉害的。”
如霰看她:“你娘亲是谁?”
小林斐然面不改色道:“她是洛阳城有名的神医,像你这样缠满绷带的怪病,她经常治,若是你现在杀了我,这病便棘手了。”
如霰眸光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后,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话。
小林斐然并未听懂,下意识前倾身子,字正腔圆问道:“‘莫拉赫’是什么?我从未听闻,是仙人之语吗?”
如霰敛下容色,笑意淡了半分:“不是莫拉赫,是——”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与她方才所说很像,却又不尽相同,他的起伏显然更多,略柔略缠,就像风卷树梢,韵味十足。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十分好奇。
“意思是,你是个小骗子。”如霰毫不留情出口,“你的母亲若是个神医,你又岂会用冷雪止伤这样的偏门法子?”
嘴上喊着“仙女大人”,动作也十分虔诚,眼底却始终有一抹戒备与审视,从滚入山洞,起身的那时起,她就一直在观察他。
她的心中一直扬着一杆秤,又以他的言语动作,神情态度为码,在其上不停加减,借此判断他是善是恶。
不过她确然为他的容貌失神一瞬,毕竟没人能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无动于衷。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否认他的话,只睁着一双净澈的眼看来,颇为大胆道:“仙女大人,你要杀我吗?”
“……”
见他不言,她便缓缓展了眉眼,带起些许笑意,忽然间,洞口处传来几声缓慢的咯吱声,那是积雪被紧紧压下发出的呻|吟。
小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如霰也缓缓凝神,二人都在猜测是否是追兵赶至,但片刻后,许是他下的禁制仍旧有效,洞外之人略过此处,渐渐离开。
如霰转回眼,望向洞顶,又变了心思:“你走罢。”
小林斐然疑惑道:“方才不是说可以先待上一夜吗?”
“现下又不愿了。”他想,自己当真是阴晴不定,“若是看不清路,随意拢些我的血肉去照明,饿了便把它们吞入腹中,也能饱上几日。”
但是小姑娘并未离开,也没开口,反倒是微微蹲身在石台旁,仰脸看来,手指轻轻碰过那些灰白的带子。
“仙女大人,是谁伤了你?”
如霰嗤笑一声,看过她的伤痕:“不如先关心自己。”
小林斐然却并未被这讥讽打退,她认真道:“我很关心自己,不然我不会在被追杀后活到现在,纵然我以冷雪止伤不对,但至少已经凝痂,暂时无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可你的还没好,你也并不在意,你才没有关心自己。”
如霰双眸微睐,他看过她,开口道:“我结下的阵法,最多只能撑到明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阵法散尽,杀我之人赶至,你活不了,他们可不是那些连六岁孩童都抓不住的蠢修士。”
小林斐然站起身,握住衣上的符角,又道:“为什么不一起活?抓我的也不是蠢修士,我能活下,便也能让你活下。”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如霰不禁低声笑道:“我是快死了,但还不蠢,你一个凡人,身高几尺,要如何顽抗这么多修士?”
“是我们——我有办法。”
他不信:“什么办法?”
“我能动,但不会术法,你懂术法,但动不了,方才滚下来时,我便见到不远处有一清潭,是难得一见的艮水潭,我曾听人说过——”小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开口。
如霰思索片刻,又看向她:“说什么?”
她坐到石台旁,脆声道:“让我待过今夜,明日再告诉你。”
如霰差点气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处水潭的确有些用处,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在此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何等侮辱的一个词。
如霰眸光渐冷,他看向林斐然那歪扭的花苞头,一时觉得自己被冲昏头脑,竟真的愿意同一个孩子联手。
他缓缓撑起身,眉头微蹙,向她抬起手:“伸手过来。”
她不解看他:“做什么?”
虽不明白,她却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给你疗伤,难道你真以为结痂便好了?”
“哦。”她讷讷应了一声,放松下来,不大的身子倚着石台,只随他摆弄,忽而又明白什么,双眼一亮,“你愿意同我一起?”
如霰并未回答,但沉默已然表明一切,她这才笑了起来,十分开朗,露出一处缺牙。
治伤之余,他偶尔看过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玉雪可爱,灵气十足,想来父母便不是俗人,只是这桃红柳绿的配色实在不衬,反倒将她压得俗气了些。
“你一个孩子,是谁要追杀你?”他无聊问道。
“是一个怒目负剑的道士,他领着不少蒙面人,我都不认识。他们趁机将我掳到山中,想要一刀了结,但被我身上的法器挡下一击,再后来,我便趁着夜色跑了。”
她没有多言,但看着她手上这些伤痕,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说,就连方才从雪坡上滚下也一声不吭,其性情可见一斑。
如霰不由得看她一眼:“你叫什么?”
小林斐然依旧面不改色:“村里人都叫我小英雄。”
“……”
他真的疯了才会信她,到时若是死了,便将她扔出洞罢,这里是他选好的墓穴,不想埋第二个人。
伤口处理好,她忽然伸出右手,展开一个满是细小擦痕的巴掌,双目明亮道:“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如霰侧目看她,又转回视线看向山壁,默然片刻后,草草抬手同她合掌,声音清脆。
七日,他接下来要同一个小萝卜头,在这苍岭中“相依为命”待上七日。
喀啦——
四周不停传来碎裂声,就连洞门前清幽的月色也断作数片,裂缝外传来林斐然低声的呼唤。
如霰神色一变,俨然已经清醒,目光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凉。
他看着小林斐然,趁着幻境将破未破之际,忽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仰面看来时,薄唇轻启,又是一道悦人的音调:“——”
他说了个词,在她疑惑的眸色中,挑眉解释道:“小英雄。”
她眸光微动,双眼圆睁,忽然间,四周层层裂开,游离的光点渐渐向她靠拢,在她注视的目光中,他向后倒去,幻境已碎。
再睁眼,便是一片澄澈悠然的蓝天,同这蓝天一道出现的,还有林斐然探入视线的头。
她看起来竟也有些惊讶,长长松口气,低声在他耳边道:“尊主,你居然也中了人面桃花的陷阱。”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算陷阱,只是再度忆起了与你相识的过往,有些感慨。”
林斐然道:“感慨什么?”
如霰弯唇一笑,这次倒是回得坦荡:“你救了我,要我许下一个诺,不过你既然忘了,便也不作数了。”
许诺?
林斐然没有半点记忆,纳罕道:“不可能,我若真的救了你,绝不会以此要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