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野草般坚强地长到现在,如今却有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力感。
人生秩序、亲情秩序彻底坍塌,这对她的打击非同一般。
沉默了片刻后,她终于问了今晚的关键问题:“奶奶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没了?”
宋立说:“姑姑说可能是痰卡了嗓子,没喘上气。”
她歪头看他一眼:“你呢?你怎么说?”
宋立无所谓地说:“我啊,我感觉……奶奶的死有点蹊跷,不过也说不好。”
宋婵阳了然一笑:“你猜的不错。”
宋立惊讶的挑了挑眉,没等他问出口,宋婵阳又说:“当然,我也都是猜测。走吧,让我们去看看,奶奶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话?”
宋立眨了眨眼睛,难得看着有些呆傻。宋婵阳说:“遗体啊!书里都说了,尸体会说话。”
两人朝着娘娘庙的方向走去,途中路过灵棚,见石明霞已经熟睡了过去,他们轻手轻脚,没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吵醒任何人。
而在宋婵阳的家里,另有两人也在密谈。
从明崽进门的那一刻起,宋择远浑身警惕的雷达发出警报。但他比明崽老成不知多少,表现得滴水不露。
“你怎么来了?”宋择远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明崽说:“老远就看见你了,但是又不敢叫出声,只好跟着你来了。好在这院墙不高,不然我也进不来。”
“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赵威死得透透的。”
宋择远满意地说:“在棺里?”
“三叔待会儿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再等一等吧,之前我过来的时候,棺前还有人守着,等他们困了,我再过去也不迟。”
“敢陷害我哥,他该死。”明崽恨恨地说。
宋择远一言不发。
明崽想起解飞,眼泪有些不受控制,他努力眨巴了几下眼睛,让泪水蒸发。然后他问道:“三叔,我哥什么时候才出狱啊?过几天我们去看看他吧,好不好?他是我哥,他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丢脸,他干嘛不让我看他!他以为……他以为他是谁啊!”
宋择远摸了摸鼻子,平静地说:“别为难我,也别让你哥失望。他那个人,自尊心太强了,绝对不会想让唯一的弟弟看到他被关起来的样子。”
明崽沉默了,过了会儿,他又说:“那你再跟我讲讲,我哥到底是怎么被抓的?我很怕这样一天天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忘了我哥。三叔,你多讲讲我哥吧,除了你,别人谁还记得他?如果连你也不再提起,我真怕我哥他压根没存在过。”
“行吗?”明崽的眼睛亮亮的。
起初宋择远开始有些怀疑,他身经百战的谨慎和多疑,令他听到明崽的话时,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知道了?”
可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下来,他又觉得不像。宋择远了解明崽,他被解飞保护得很好,而任何被保护得很好的人,都有一种通病:太容易轻信别人。
如果明崽真的突然知道了真相,怎么还会如此淡定的跟他聊起解飞?
渐渐的,宋择远的疑心渐渐打消,许是在自己看大的孩子面前有些自负,他没再多想,但他也不太想细聊当年的事。
谎言只有半真半假时最真。
可最真的谎言也经不起细细的追问。
宋择远想了想,打算从一件小事讲起,将明崽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开来,“你知道吗?解飞其实不叫解飞。”
明崽好奇:“那叫什么?”
“解小飞。”宋择远笑了笑:“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叫小飞,怪不得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本名。”
明崽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想了想他哥被人叫“小飞”的画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择远的笑容凝固,“偶然看到了他的身份证。”
明崽右手插兜,捏了捏躺在兜里的平安福袋,他的手指在上面一寸寸抚摸着,感受着刺绣的纹路,在那繁复的刺绣里,有一只小小的丑鸟。
怪不得解飞当年这么讨厌这个福袋。
或许他只是不喜欢这只小鸟吧。
明崽想:可解小飞还是把他这只小鸟养大了。
夜色更深了,村子里只听到虫鸣蛙叫。石明霞一直提醒自己要醒着神,可连续熬了几天后,她终于扛不住身体的警告,沉沉睡了过去。
但梦中她仍然不安稳,她频频梦到从前的一些碎片,有些是她还在邓州打工时,她在大排档端盘子时被老板骚扰,有些是宋承义和她求婚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杀过人。
她还梦到宋承义在雪地里打架,当时是倒春寒,突然下了大雪,宋承义在大排档连续守了好多天后,终于逮到了那个包工头的人。当时透过窗户,她看到宋承义抡起胳膊往那人身上砸,繁复的刺青覆满了整条胳膊……
夜里起风了,睡梦中,她感到凉飕飕的,仿佛身处那年的倒春寒里。
然后——
“咚”的一声,声音很小,却让石明霞立刻惊醒了!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棺材前,那个人身形高大,与梦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极为相像!
她像一具兴奋到战栗的幽魂,轻轻爬起来,站在那人的身后。
看着那人在棺材前继续忙活。
正当她刚要有什么动作时,那个男人十分警觉的一顿,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他没有回头,飞一般的往前蹿。
和当年宋承义豹子般窜出去按倒那个人的场景多么相像……
石明霞眼疾手快,力大无穷,她牢牢拽住对方的衣袖,让对方挣脱不得。
“宋承义——”石明霞大喊道:“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男人用尽全力挣扎,完全不顾她凄厉的呼喊。
“宋承义!”石明霞又叫了一声,仿佛多叫几声,她就能多一分确信。
刺啦一声,男人的袖子被扯断了,他迅速捂上了裸露在外的胳膊,可还是被对方看到了。
石明霞顿时如遭雷击,她喃喃道:“承义,老宋,老宋……”
只见男人的胳膊上,有一大片繁复的刺青。
那么眼熟。
第31章 宋承义
宋承义年轻时,不仅脾气更差,还很容易轻信别人。用刘爱芹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炮仗”。当时他偶然发了一笔小财,朋友撺掇着让他请客,说是意外之财要立刻花掉,不然财神爷见你不爱钱,以后就不来了。
虽然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恰好请客是他喜欢做的事,于是一行几人浩浩荡荡往饭馆走。
期间遇到一个穿得破烂的拾荒老人,老人叫住他说:“小伙子,你心善,给我口吃的吧。”
围在宋承义身边的朋友轰然大笑,附和道:“大善人,这不得救济一下?”
宋承义有些恼,他不耐烦地甩出一张大额钞票,老人麻利地揣进兜里,临走前,他对宋承义说:“小伙子,看你大方,我送你一句良言。”
“什么?”
“你名不好。”
宋承义眉毛一拧:“我命不好?”
“你这名字克你,趁早改个名吧!”
围观的几人看热闹,起哄道:“老头儿,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人挑起扁担,留下一句“什么是知道?什么是不知道?啧啧……”,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这话虽然看起来像个笑话,但宋承义还是偷偷往心里去了,他想改名,但碍于面子,又不想让人知道他那么在意一个拾荒老头的话。
于是他挑了个日子,去了最近的道观解煞。
道长说,他的“劫”不是今世,而是前生,要想解煞,不能只从这一世入手,这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宋承义虚心地问道长,那该怎么从前世入手,孟婆汤下肚,上辈子的事他早忘了干净。
道长拈须,告诉他:这倒不难,你与那人有五世之仇,前四世你们斗得不分胜负,是因为你们都有法宝,但这一世,你的法宝丢了,那人可不就压你一头嘛。
宋承义已经信了几分了,他急切道:什么法宝?
道长竖起一个巴掌。
手?指头?五指山?宋承义乱猜。
道长摇头:解煞五百。
宋承义咬牙掏了钱,又咬牙催促道:快说!
道长收钱如行云流水,他手指虚空画了个形状,说:蚺变蛟,蛟化龙,你的法宝就是这条蚺,经过几世修行,最终化龙飞升,这一世你要将龙请下来,继续做你的助力,你才能赢过那人。
怎么请?
道长又竖起一根手指。
啥意思啊?解煞一百?
道长摇头:不,山下一公里左右,有个纹身店,你去请一条青龙,让它盘踞在你胳膊上。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宋承义胳膊上多了个刺青,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显眼的标志。后来他认识了石明霞,结婚那天晚上,石明霞抚摸着那条青龙,却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青龙头顶,悬着一轮太阳。
看样子像是刚纹不久。
石明霞戳了戳他肌肉上的太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宋承义含糊地说:没什么。
石明霞在他面前一向大胆爽利,她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这是我?
宋承义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
我叫石明霞,从石头缝里也能看到明亮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