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山摇。
那是作为无条件被爱的人,骤然失去这一切的不敢置信。
母亲庇护了他一辈子,也偏爱了他一辈子,没想到临了……却抛弃了他。
将宋如意撇得干干净净。
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他。
为什么?
他有些茫然,仿佛失去了母亲的保护,领他一时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偏偏这个时候,宋婵阳又说:“这是奶奶生前最后的话。”
看对方默不作声,她嘲讽地说:“似乎你对奶奶的死并不意外。”
宋择远往墙角一靠,肋骨伤处痛极,他皱眉咽下当前的弱势,淡淡地说:“证据呢?不管是什么,都讲究一个证据,一个录音算得了什么?”
石明霞闻言想说什么,可被宋立拽住了,他冲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另石明霞冷静了下来。
他们还没找到尸体,自然算不上真正的证据。
以宋择远的性格,有任何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弃求生,为求稳妥,还是等找到尸体再跟他最后摊牌。
“老宋这辈子,真是被你给活活拖死了!”
支撑石明霞12年的执念,此时突然有了结果,她心里悲凉万分,她不仅没想到宋择远能这么狠,也没想到老太太的心能歪成这样,同样是亲生儿子,她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血苟活。
这一生,不仅老宋被害惨了,她自己,她的儿子,何尝不是当年惨剧的受害者。
从丈夫,再到儿子,这份带着时差的爱终于姗姗来迟。
她对宋立的内疚此时达到了顶峰,如果不是她硬拽着儿子漂泊半生,宋立现在应该才刚刚大学毕业,有份不错的工作,过安稳的日子。而不是颠沛流离,只念了几天中专,靠随便打点零工为生,每个地方他们都待不长,他也不会有什么朋友。
他从小那么优秀,怎么能忍受如今的自己?
石明霞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腕,忍不住背过身哭了起来。
宋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背,“好啦,别哭了,我爸的事总算有个结果了,这么多年,你做得够多了。”
这话一说,她哭得更加悲痛了。
“妈让你受苦了,这些年你受苦了啊儿子……”
宋立一怔,似乎没想到妈妈的痛哭是为了自己。
许久,他才说:“苦都过去了。”
曾经的确苦过,但或许以后不会了。
他看着眼睛红肿的妈妈,该怎么告诉她,明天之后他就要离开了呢?
开这个口很难,但他绝不是要征求谁的意见。
以后他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
“你们要报警吗?”姑姑小声问宋婵阳。
婵阳说:“要报警,但也得等明天奶奶下葬后。”
“你想问什么?”她转头看姑姑,平静的目光竟让宋如意有些心虚。
“没,没什么。”宋如意说:“小婵比我想象中更坚强。”
“不是坚强,而是我擅长遗忘。”她说:“我连我妈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只记得小时候,她和……他们俩总是吵架。我妈脾气硬,不会服软,他窝里横,又死要面子,总之没几天安生日子。”
“只要忘了自己曾有过爹妈,就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宋如意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小婵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毕竟她没有听到录音。
可刚才宋择远威胁地看她时,小婵暗示性地捏了捏她的手。
还有之前在戏台上时,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都让她有种直觉:小婵或许知道当年之事的全貌。
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跟自己大吵大闹,对自己失望痛恨,恨自己让她从小没了妈妈……
宋婵阳越是闭口不谈,她越是紧张,可她没办法问出口,她和12年前一样懦弱自私,她总是心怀侥幸。
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的戏也唱完了,看热闹的也都三三两两回了家,整个贵亭村又只剩下这一大家子人。
石明霞守着宋择远,死活不肯挪步,她要守着凶手,直到明天交给警察,给老宋一个交待。宋立知道她执念未尽,也不再多劝,宋如意也留在这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倒是宋婵阳没打算跟他们耗着,她累了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连胳膊上的伤口都更疼了。她叫上然然和宋立,几人回老宅睡觉。
除了这家人之外,还有解飞两兄弟。
从他们重逢起,解风就紧贴着解飞,一步也不肯远离。亲手挖出那坛骨灰的冲击实在太强了,在看到那个平安福袋时,他更是肝胆俱裂。即使他能摸到解飞温热的手,仍不敢放开他。
他失而复得地依偎着哥哥,不停地问道:“哥,这三年你去哪了?三叔……宋择远说你坐牢了,不肯见我。后来我遇到了赵威,就是我们在渭南见过的那个人,他说你被宋择远害了,还带我找到了你的骨灰,呸呸呸。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他倔强地一抹眼角,我还以为再也没有家人了。
“骨灰?”解飞似乎有些意外。
明崽从兜里掏出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平安福袋,“你看,这是我在骨灰盒里找到的。是当年我送你的护身符。”
解飞接过护身符,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说:“不错,确实是你送的那个。”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笑着拍了拍明崽的肩:“你这个丑鸟,还真护了我一命。”
明崽虽然没听明白,但他听解飞这么说,有些矜持的骄傲。
解飞顺手将护身符没收,揣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宋择远,阴恻恻地说:“没猜错的话,你挖出来的骨灰,应该是金子的。”
明崽有些茫然。
解飞失笑道:“那时候你才8岁,可能没有印象了,就是他开车撞我们,我们才被三哥……宋择远救了。”
当年之事,还要从他在渭南和金子重逢说起。
第42章 第四天(6)
解飞和金子的狭路相逢早有预兆。
从他在路上捡到吸毒的老狗时,他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老狗像条野狗一样死在了大街上,看似什么消息都没有透露出去,但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几股暗流涌动。
当年解飞还跟着魏哥混的时候,跟金子结下了不小的梁子。直到魏哥打算涉毒,而他却想脱离对方时起,金子便有恃无恐地疯狂报复解飞。
若说这里没有魏哥的授意和默许,解飞是不信的。
再后来,他带着明崽逃过一劫,坐上宋择远的卡车远走高飞。
而魏哥团伙儿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滞,他们渐渐不满足在场子里卖药,铺开了更大的范围。始终跟着魏哥的崔大成和老狗二人,也渐渐染上了毒瘾。
人的阈值一旦被拉高,就很难再降下来。
一旦试过纯海洛因,再用普通管制药就如同隔靴搔痒。
一旦尝到过注射的快感,常规的吸食就再也无法满足了。
老狗堕落的速度比崔大成快得多。
当他贩毒赚的钱也不够吸食时,便偷了货,害怕魏哥的疯狂报复,他干脆逃走了。最后倒在了街头,差点被解飞撞死,又被解飞所救。
后来解飞在本地新闻上看到了老狗的死讯,警方发布公告表明,这是一具无名尸体,但老狗没有家人,也就没有人来认尸,过了认尸期限后,在当地火化了事。
后来想想,在这个时候,宋择远就起了以别人的尸体假死的心思。
解飞还记得,当时他和宋择远看到了这条新闻后,宋择远说了一句“过段时间如果没人认领,就会被火化了吧,到时候往殡仪馆一扔,一个人这辈子就算彻底结束了”。
现在想想,老狗的死或许给了宋择远假死的灵感。
只不过他说服了刘爱芹,让她明知道不是儿子的尸体,仍然错认,好增加宋择远“死亡”的真实性。
而老狗死后没多久,金子就出现了。
或许他是循着老狗的线索找到渭南的,也可能纯属巧合。
同一时间,宋择远在街上遇到了寻找宋承义的石明霞母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石明霞始终阴魂不散。起初为了掩人耳目,宋择远有意扮做大哥的模样,走过一处便留下一星半点线索,好给石明霞一丝希望。
只要相信宋承义还活着,她就不会报警,而他也才能有足够的时间逃亡。
可宋承义死了几年后,他已经不再以对方的身份做幌子,相反,他迫切地需要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太难了。
他和宋承义留着一样的血,他们有一样的身形,相似的长相,甚至相似的青龙纹身。即使他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也很难甩脱宋承义的影子。
所以,为了避免被石明霞找到,他不再穿短袖,整条胳膊的刺青太过显眼,从此他藏起来那条龙。
但他没想到,这一藏又是许多年。
他从没想过石明霞会这么锲而不舍,走遍大江南北,发了无数传单,这么多年的一无所获,都没有令她退却。
宋择远焦躁起来,难道要在石明霞的追踪下,藏一辈子吗?
这份焦躁,在他于渭南遇到石明霞时起,达到了顶峰。
他得寻一个能金蝉脱壳的办法,一劳永逸。
于是,他想到了老狗的死。
假死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石明霞再锲而不舍,总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即使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也不再是宋择远了。
而会是——解小飞。
对解飞下手并不是个容易做的决定。人非草木,连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在跟解飞相处了几年后,也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可宋承义何尝不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