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欲雪并未理会那些目光,她眼神转动扫视过屋内众人,落到虞惊霜身上时,她略有一停顿,随即将脸转了过去,很有些闪避的样子,随即便坐到了白家之前为她布置好的座位。
虞惊霜瞥了她一眼,略做沉思,便坐在了裴欲雪的对面,隔着舞姬与对面碰上视线,她还有心情举了举案前的杯盏,笑眯眯的向裴欲雪示意。
而这时候,明胥也慢慢走入屋内,看到两人动作,他身形一顿,想去靠近虞惊霜,可又突然想到那话本子,顿时心生怯意,不敢再上前一步。
更何况,虞惊霜的一左一右,分别站了潜鱼和那个冷漠的小丫鬟,这两人很厌恶他的存在,过去几天里,也正是这两人联手,骗得他见不到虞惊霜哪怕一面。
明胥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上去自讨没趣,而这时,有几位宾客眼尖认出了明胥的身份,便连忙笑着来拉他,不得已之下,明胥只好磨磨蹭蹭地坐在了裴欲雪身旁。
裴欲雪专心用沸水烫过碗筷,眼睛并不看向他,笼在面纱下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
明胥捏着酒盏,沉默了一瞬才道:“路上碰到了惊霜。”
裴欲雪动作未停,只是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微讽:“看你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是上前没讨了巧吧。”
明胥心情更加灰暗,他有些烦躁:“师姐,别说了。”
听见他明显不悦,裴欲雪的声线中总算带上了情绪,她冷声道:
“哈……你现在知道让我别说了?可当初,我一封信就让你抛下人一走了之的时候,怎么不硬气点让我别说?”
她存心要提起难堪的往事,明胥的脸色刷一下沉了下来。
他蓦的扭头,盯着身旁的人,咬着牙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混账……我做错的事,自会一力承担弥补。”
明胥将他的过往都当做一个错误,恨不得将那些年他的所有冲动,都通通从骨血、生命中剜去,像丢掉腥臭的污秽一样丢开。
他没意识到他说这话时,就已经连带着否认了当年对裴欲雪的那份忠义。
听着他无意间透露出的避之不及,裴欲雪并没有生出什么气愤、恼怒的情绪。
她只是淡淡一笑,语气莫名:“你怨恨过往的自己,也连带着怨恨我。可我告诉你,明胥,以前你会被道德忠义所蒙蔽双眼,看不清内心所想所爱,而如今,我断言你还是如此。”
“可是,八年前有一个赤诚豁达的虞惊霜能原谅你的选择,八年后的今天,你和她早已陌路,缘分譬如朝露,顷刻断绝。”
“你在这里发狠话、落重誓,夜夜难眠,日日守盼又能有什么用?要我说,你最好不要出现在虞惊霜面前,给她留一个清净就够了。”
她微微一顿,又淡然道:“省的你多说却多错、多做却多惹人厌烦……就像方才那样,非要凑上去,也只让人家更觉得你莫名其妙。”
裴欲雪说话一向是这样不留情面,直切要害,明胥听在耳中,目眦欲裂,“你……”他从胸腔里挤出一个字,呼之欲出的难堪恼羞成怒堆积在胸口。
他想反驳,却又张口结舌。
归根结底,在明胥的内心深处其实隐隐早有察觉——大概自那日于长街上,久别重逢的第一面起,他就在虞惊霜看似礼貌温和,却疏离冷淡的目光下明白,他们二人是再也没有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虞惊霜看待他,大概就像看待那些令人厌恶的虫豸老鼠般避之不及吧……
因为他仍按捺着,没让自己的举措烦到她,所以她才按下不发,装作不知情。
可一旦自己有什么动作,踏过了她心中隐隐画下的那条线,就立即会被毫不留情地驱赶……就像今日那样,他想打招呼、想叙旧、想插科打诨地讨巧,可才一张口,就被她毫不留情地堵回来,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明胥想着这些,呆呆地看着裴欲雪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他消沉下去,捏着掌心的杯盏,再也不说话了,
与他们二人隔着一些舞姬的身影,虞惊霜只看到了他们浅浅交谈了几句,就各自低头不语了。
只是不知为何,明胥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般,人还沉静地端坐在席间,可看样子分明是有些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急得上座一直观察他的白老爷和白夫人频频使眼色。
虞惊霜没兴趣探究明胥突然低沉的情绪,也没注意到他和裴欲雪之间莫名疏离、冷淡的氛围。
实际上,她还当两人是一对佳侣,比起看旧情人放着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管、非要抽疯般凑上前来烦她的举动,虞惊霜更关注的是宴席上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对劲的众人。
然而,她不在意,却有的是人时刻注意着明胥的一举一动。
潜鱼压低斗笠,只露出一双寒光湛湛的眸子盯着明胥和裴欲雪的方向。
他早听说过这两人的故事,但大部分都是从市面上流行的那册话本上看来的。
潜鱼作为另一册话本的主人公,自然也偷偷买来、仔细琢磨研读过里面的故事。他知道这些话本真真假假,有些细节根本对不上,但是……
潜鱼皱起了眉。
那话本中写的也太离谱了吧……那二人虽被安排着坐在一起,互相之间却隔得很远,仿佛避嫌。
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副不太熟络的样子。
这与话本中所写的——
“明胥恋慕裴欲雪多年,抛下荣华富贵,策马三千里、昼夜疾驰前去救助白月光,终得佳人芳心。
两人情投意合、并肩除恶,终成眷侣,羡煞众人,实乃天地间一对恩爱恋人”的故事……
差的有点太多了吧?
第50章 痛苦往事
他将这两人的异状暗自记在心中,转头再看虞惊霜时,却见她并没有关注对面两人,而是将目光落在屋内的一处角落。
那里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在默默饮酒,举手投足间很是低调。
微卷的乌发、浅棕眼眸、灰色的衣角处滚着金线芙蓉花。
“……”
“!”
潜鱼微微凝眸,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认得这朵芙蓉花。
当初他被林啸所骗,被囚禁在石室之中日日放血、喂药致使神志不清时,曾有过几日清醒。
林啸将他的血肉细细剔出、制成香卖给那些达官显贵。为了表明香的纯与珍贵,有时候,林啸还会专门接待一些贵客进入石室,将他的脸展示给贵人们看。
迎来往送间,兰乘渊见到过很多张熟悉的面孔。
卫瑎的母妃、当初提携过他的老王爷、上燕皇帝身边的那个小太监……甚至还有自己的同僚们——他们都曾被林啸领着,过来亲眼看看自己吸食着多么珍贵的“香料”。
他们见到他的面孔,最初都是惊诧、惊惶、惊恐。
不敢置信、尴尬、无措……这样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当与兰乘渊对视时,他们却又吞吞吐吐、眼神闪避,不敢应下他那句气若游丝的求救。
等林啸将香点燃、或是划开他的血肉后,那股罪恶的、诱人的、令人为之魂牵梦萦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的眼神就变了。
变得坦坦荡荡、急不可耐。
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让他们快点沉溺在香气编织的幻梦中去!
至于在他们面前被活生生取血的兰乘渊……昔日所谓情义、所谓道德,哪里比得上那一支千金难求的“一梦黄粱”呢?
在石室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兰乘渊早已经历过太多“背叛”和“视而不见”。
他想,或许,正是因为当初他离开虞惊霜时太不是个东西,上天才给了他这样跗骨之蛆般的、深刻入骨的诅咒。
一次次被从前的人放弃掉,甚至还会反被心安理得地索取。
作为人的价值都被无视,仿佛只是一头畜牲、一截烂木头、一具尚有气息的腐烂尸体。
属于兰乘渊的意志就这样一天天、一次次,慢慢得消减下去——而这正是林啸费尽心思也想看到的局面。
“这是世上最后一个沉光族人。”
意识昏沉时,兰乘渊听见林啸的语气里满是得意与自豪。
他向那些来求香的人炫耀:“很好骗!”
“鄙人使t了些小小手段,给他那未婚妻茶水里加了几味药,根本死不了,就将他给吓得,哈哈哈,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不敢再接近人家了,就乖乖退婚,自愿和我一起离开京畿了。”
“是个痴情种,就是脑子不太好,太蠢。”
兰乘渊被绑着,恍惚混沌中,他听见有人这样淡淡嘲讽。
林啸接过话笑道:“一开始还很机敏谨慎呢,只可惜……涉及到心上人了嘛,关心则乱。”
那人揶揄:“我听说那虞姑娘很气恼呢,以为小竹马移情别恋了。林太守,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从中作梗,用他们二人的情意硬生生造了个误会,拆散了一对佳人,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林啸叹气:“愧疚啊,我也愧疚!只是……”
他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谁让这小子油盐不进,只有拿虞家姑娘作威胁才能让他动容呢?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平白断了月老的红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闻言,也放声大笑起来,而后两人起身,兰乘渊只觉得眼前一暗、耳后一凉,尖锐的利器刺入脖颈处一寸——他们将他的血肉割开了。
林啸使刀,汩汩鲜血顺着刀锋流出,那人捧着琉璃玉瓶仔细接着。
幽幽的香气伴着血腥味儿弥漫开来,裹挟着石室内的三人沉沦至幻觉中,林啸和那人的神色逐渐浮现出一丝恍惚和沉迷。
伴随着香气入鼻,兰乘渊的眼神只迷惘了一瞬。
下一刻,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刹那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沉光族人浑身毛发、血肉都能致幻,可唯独舌尖的一点血至纯至净,吞食可以破除幻象。
这个秘密作为最后一处生路,从未泄露给外人,就连当初丧心病狂捕获他们的寿王,也完全不知情。
林啸以为每每割肉取血时,兰乘渊也会被香气迷惑陷入幻觉,故而只有此时,才会稍微放松一些警惕。
兰乘渊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他从每日难得的清醒中一点点观察四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他要离开,他要回到惊霜的身边……香气幽幽,林啸掐着兰乘渊脖颈的手背上,突然鼓起了一小块肉包。
那肉中好似有活物般蠕动,兰乘渊死死盯着那动来动去的肉看——是一只蛊虫。
这时候,林啸忽地深吸一口气,从幻觉中挣脱了出来。
他捂着自己的手,脸上痛出狰狞的神色,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什么话,将一旁早已陷入幻觉、眼神迷离的那人搀扶到了一边坐下,为其斟茶。
不多时,那人也清醒过来,兰乘渊半闭着眼睛装作昏沉,心底却冷静异常,竖耳凝神听着林啸与他的对话。
原来,林啸养着一些古梁国时候的蛊虫,服下后可以改变人的样貌、体态。
传闻中,最毒的那一只还有着返老还童、化大为小的神奇作用,只是那只蛊虫太过歹毒,服用后若不能忍下当时肝胆俱裂的剧痛,就会被蛊虫反噬而死。
即使侥幸驯服,至多也只能使用三次,宿主即会死于蛊毒之下。
这样烈性的蛊虫,却似乎与沉光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相生相克,十分奇妙。
而林啸服用了一只最为温顺的蛊种在掌中,一旦他受到沉光香气的影响陷入幻梦,蛊虫就会苏醒,剧痛之下,林啸也就能立刻清醒过来。
真是讽刺。
林啸明码标价、放血剔肉地售卖体内含有沉光的兰乘渊,将幻香传播弥漫至更广阔的地方,还利用其血肉,痴迷于做出比当年寿王的“一梦黄粱”更为厉害的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