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膝跪在地上的裴淮,平日里总是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袍却多出了几道鞭痕,始作俑者正站在他面前,挥舞着长长的鞭子。
裴严的声音就犹如这根粗粝的长鞭,沙哑刺耳,“为父是不是同你说过,莫要插手你妹妹的事,记不住吗?”
裴淮的背脊没有一丝弯折,“你不该让她入宫,她的性子不适合入宫,入宫会害了她。”
裴严却似乎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面露讥笑道:“以她的身份,进宫是抬举了她。她入宫为妃,若是再有幸为陛下诞育下皇子,母凭子贵,何来害她一说?”
裴淮垂着眸,平静道:“若陛下此举只是试探您的手段,您又当如何?您若只是想要一个皇子,大可在宗亲中挑选一名合适的,并非一定要牺牲她。”
闻言,裴严的脸色沉了下去。裴淮所说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的野心太大,让他不甘仅掌控当朝天子,更想让皇帝的儿子同样奉他为尊。
若是放到从前,裴严兴许会拒绝天子的提议,只是人的欲念是无穷尽的,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想要的也愈发多。
裴淮道:“四妹妹入宫之事弊大于利,朝中已有官员对您不满,您不该再留把柄给他们。”
裴淮所说句句属实,可裴严的自尊心不许一个晚辈来教训自己,尤其是他最厌恶之人的儿子。
他挥舞起长鞭,再度重重地抽打在裴淮的身上。
长鞭状似与寻常鞭子无异,可鞭身布满铁丝,铁丝会嵌入皮肉,留下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裴严道:“淮儿,你最近是愈发不听为父的话了,是觉得羽翼丰满了,为父的话也不重要了?”
裴淮的黑眸掩在细密的长睫之下,声音平静道:“儿子不敢,只是觉得父亲此举不妥。”
裴严厉声道:“何时由你来置喙我的事情了!我警告你,休要再插手你妹妹的事,不然……”
他冷笑一声,余下的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一甩鞭子落到距离裴淮几寸的地面上,“滚吧。”
裴淮站起身子,他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见裴淮准备出来,窗外偷看的裴棠依连忙躲到一边,借着廊柱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她没敢再看裴淮,生怕多看他几眼就会忍不住地落泪。
平复了许久情绪,她深吸了几口气,惴惴不安地走进厅门,低声行礼道:“父亲。”
“过来。”裴严看她一眼后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到一边的圈椅上。
裴棠依走过去坐下,目光无意间落到悬挂在墙上的长鞭,正是用来鞭笞裴淮的那根。
垂在膝上的指尖不自觉地扣紧裙身,攥得上面起了几道褶皱。
裴严恰巧抿了口茶,没有注意到裴棠依的异样,道:“十日后,陛下要见你,为父会带你入宫一趟。”
裴棠依愣了下,她从未入过皇宫,甚至宫中宴席也向来都是裴严独自参加,除了裴淮以外他基本不会带任何家眷同往。
而这次,陛下指名要她入宫,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裴棠依鼓起勇气问道:“父亲,我一定要入宫吗?”
裴严看向她的眼神饱含
深意,“你不愿?”
他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裴棠依条件反射般在心底涌起恐惧。
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裴严,这次是她第一次当面拒绝他。
“父亲,我……我不愿,我可以不入宫吗?”她颤着声音道,眸中水波荡漾,看向裴严的眼眸中满是乞求。
若是寻常的父亲,见到自己的女儿这般哀切可怜的模样,不说会立即答应,至少内心是会有所触动的。
可裴严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有呼吸的死物,没有任何感情。
“你的想法不重要。”裴严冷淡道。
重要的是摆在裴严面前的利益,孰轻孰重。裴棠依入宫,最坏的情况便是惹得天子不悦,香消玉殒。于裴严来说,也不过是走错了一步棋罢了,不足挂齿。
裴严倚在靠背上,审视着裴棠依,面露寒意,“你当然也可以选择逃跑,可这回你娘亲就不会有当初那么好运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裴棠依的心上。她猛地抬起脸,眸中泪光盈盈闪烁。
裴严恍若未见,淡淡道:“回去吧。”
裴棠依闭了闭眸,她早该知道的,裴严从未将她当做女儿对待,她已不再奢求这份父爱了。
可是为什么?就连一点浅薄的情意都没有么?她到底也是他的女儿啊!
裴棠依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房间,她失魂落魄地趴在床榻上,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再落下。
最近的几个漫漫长夜,她已经安慰好了自己。大不了便是入宫,做皇帝的妃子,终生被困在那座暗无天日的深宫中,依仗一个男人的恩宠,小心翼翼地活着。
可是听了今日裴严的话,她明白即使自己入了宫,她自己或许还有自己将来的孩子,都会成为裴严脚下的垫脚石。
她从来都逃不过。
在裴棠依这十六年的人生中,她头一次在心底涌起了深深的反抗之意。
她不想受命运胁迫,也不想再认命,她和娘亲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却只能被逼到如此境地。
裴棠依枕着乌发,心中一团乱麻。想是这么想,可真正做到谈何容易。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连累裴淮了,一想到刚才看到的他被鞭笞的那一幕,迷蒙的眼眸里顿时有一滴泪滑落,掉到了她的唇角边。
眼泪的味道是涩涩的,而她的心口也鼓动着同样苦涩难受的情绪。
若不是为了帮她,裴淮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些的。
她不能再这么自私,让裴淮因自己再受伤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棠依才缓慢地从榻上爬起来,脸颊上满是泪痕。
她走到镜台边坐下,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久久出神。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棠依循声望去,是苏芙泪眼婆娑地从外奔入。
见到娘亲,裴棠依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
苏芙语带哽咽,道:“为何不告诉我发生了这种事,你要瞒着娘亲到什么时候?”
裴棠依伏在苏芙的怀里,泣不成声。
听到女儿的哭声,苏芙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明白为何上天如此无情,要待她的女儿那么残忍。
裴棠依的心里也不好受,她尽量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道:“娘亲,别替我难过,我会想办法的。”
苏芙道:“能有什么办法呢?”
裴棠依犹豫了片刻,将方临怀的提议告诉了她。
苏芙听后,内心不安更甚,她松开怀里的女儿,注视着女儿泪意朦胧的双眸,道:“那人靠谱吗?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他人品不佳,怎么又与他扯上关系了呢?”
裴棠依简单地描述着近来与方临怀发生的事,“娘亲,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尽量在苏芙面前露出个嫣然的笑容来,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涌出。
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更不能再自私地让裴淮帮她。
至于方临怀究竟可不可信,也不是现在的她能够顾及到的了。
至少她尽力反抗过,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后悔。
苏芙听了女儿的话,还是不大放心。对于方临怀她还是有几分抵触,可是她也明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了。
母女二人又交谈了几句,天色不早了,裴棠依尽量撑着轻松的神色,催着苏芙先回去。
苏芙又叮嘱了她几句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苏芙走后,裴棠依洗了把脸,就去到裴淮的房中等他回来。
等了许久都不见裴淮回来,裴棠依脱了鞋袜,侧躺在裴淮的榻上,手枕着乌发,静静凝望着房门的方向。
被褥上充满了属于裴淮清冽的气息,她躺在上面,似是被裴淮拥在了怀中。
慢慢地,在这股安心的气味中,她沉入了梦乡。
亥时将近,春风携来雨珠,自天际倾泻而下。
裴淮忙完公务回来,推门而入。
眼前一片漆黑,没有点灯。唯有窗外那一抹轻微的月光,勉强能够照亮房间。
裴淮径直走向床榻,他身后的陈万提着盏尚未点亮的灯烛放到案几上,掀起灯罩准备点灯。
裴淮褪下外衫随意搭到衣架上,边走边问陈万道:“妹妹睡下了吗?”
陈万答道:“奴看那边房间熄了灯,想来四姑娘已经休息了。”
裴淮轻轻“嗯”了一声,走至床榻边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层叠的帐幔之后,有一道朦胧的身影卧在榻上。
他抬手撩起帐幔,便见少女乌发如瀑散在枕边,双眸闭着,已是睡了过去。
那边陈万点亮了灯烛,榻上少女的面容也愈发清晰,她眼尾泛红,颊边还悬着颗未落下的泪珠,柳眉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
裴淮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用指腹轻柔拭去她颊侧的那滴泪珠,轻声唤道:“妹妹。”
裴棠依睡得不是很熟,迷迷糊糊听到了呼唤声,缓慢睁开了眼。刚睡醒她整个人还不是很清醒,缓了片刻才恢复了意识。
待看清榻边之人的面容后,她的视线瞬间被眼泪模糊住,内心隐忍的情绪也彻底迸发出来。
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动作,起身拥住了裴淮,声音中带着浓烈的哭腔,喃喃道:“哥哥……”
“哥哥……”她埋在裴淮的胸膛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指尖都有几分发白。
裴淮以为她仍是因入宫一事而难过,示意陈万先出去,自己静静地安抚了她片刻。
他声音温润,如同石间清澈流淌的泉水,道:“不是答应哥哥不再哭的吗,怎么又不听哥哥话了呢?”
裴棠依依旧默默流着泪,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掌心缓缓搭在裴淮的胸口上,轻声道:“哥哥,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对么?”
掌心下是裴淮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耳边传来他应声肯定的话语。
裴棠依柔柔笑了下,眸中含泪道:“那哥哥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
裴淮只迟疑了片刻,依旧果断道:“没有。”
“真的没有么?”裴棠依的一双盈盈秋眸久久注视着裴淮的眼睛,试图探寻他深邃黑眸之后掩藏的情绪。
裴淮仍是道:“没有。”
掌心下的心跳声依旧匀速跳动着,似乎并没有因为谎言而变得急促。
裴淮抬起指腹为裴棠依擦拭去眼角悬挂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如同春日暖阳抚过初融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