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复杂难明。
谢知的沉默让聂相宜的心忽地揪了起来。一个是血亲,一个是深仇,她知道,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天堑鸿沟,始终无法两全。
然而谢知只是沉默了一瞬,而后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知为何,聂相宜因他这句话忽地安心下来。
她像是仍有些想不通,一边百无聊赖地用指尖缠绕玩弄着谢知垂落的发丝,一边闷闷地说道:“可贵妃为什么要害死我的母亲呢?明明与她无冤无仇的。”
谢知脑中忽地一闪,想起那张温和面庞递给自己药膏时的情景。他心中猛地一惊,所有的一切疑点在此刻骤然串联,拨云见日。
“如果……她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呢?”
聂相宜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什么秘密?”
谢知没有回答。只是于无人之处,他沉声问了林乔一个问题。
“温成皇后,羊血过敏吗?”
林乔先是一怔,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而后猛地反应过来,“你!你也羊血过敏?”
谢知眸色晦暗地点了点头,只问她,“她羊血过敏的事,还有谁知道?”
“但凡亲近之人,皆知。”林乔说道,“当年挽月在战场之上,为皇上洗手羹汤,凡事亲力亲为。西北大多所食牛羊,她羊血过敏之事,便是在那时发现的。”
果然如此。
“天也助你。”林乔忽地轻笑了起来,“人证物证皆有,皇帝不信也得信。”
谢知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这事不能由我来说。”
他吩咐凌竹,“去请小裴大人。”
裴珏重新回了流云观,草木生长,隔壁的小院却已无人居住,一片寂静。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曾经的小院,眼中露出难言的失落,而后默默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祖父。”
院中的人独自对弈,枯瘦的手捏着一枚黑子久久不曾落下。他听见动静,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裴珏施以一礼,这才说道:“祖父可知,三殿下他……”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不徐不疾的声音打断。
裴济这才抬起头看着他,一双苍老的眼睛格外矍铄。
裴珏眸中陡然震动,“祖父竟然知道?祖父是从何得知这般惊天秘闻!”
“那个女人告诉我的。”裴济的目光落在那低矮的院墙之上,“忘了是多少年前了,她来找过我,求我帮忙。”
裴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向隔壁那颗粗壮的梧桐树。
春天的到来让梧桐发了新芽,一点点新嫩的颜色,旁逸斜枝地伸到这边院子里。他记得小时候这梧桐还不曾这般高大,他常与聂相宜攀上树,看远处的风景。
“祖父的意思是,文安夫人?”裴珏几乎感到不可置信,“祖父既然早知如此!为何不一早向皇上禀明?”
“皇上重武,我裴家虽是三朝老臣,到底不如武将。”裴济眸色微动,“若是早早言说,三皇子只是改做太子,未必记得住我们裴家。哪里比得上这关键时候雪中送炭,为我裴家再挣一个从龙之功!”
他眸中陡然迸出精光,手中的黑子应声落下。
裴珏几乎被他这番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祖父在此清修数年,早已厌倦官场纷争;他以为,祖父身为文官,清高狷介。
可此番蛰伏,不可谓不用心至深。
他皱着眉头,语气带着少见的急色,“可祖父这样!岂非害了文安夫人!”
他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是祖父的蛰伏,未必不是间接害死文安夫人的缘由。
他该如何再面对她?
裴济忽的掀起眼皮冷冷盯着他,眸光锐利得像是洞穿人心,“她若是其他人的母亲,你会这般着急吗?”
裴珏语气忽的一滞。
“你到底不如三殿下,冷心自持。”
裴珏抿了抿唇,心想,那也未必。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就在眼前,聂相宜得了通传,要入宫参加宫宴。
往年龙抬头的日子里,都要祭神劝农,聂相宜问道:“听说皇上开春以来身体便旧疾复发了,今年还能祭神么?”
谢知眸色微沉,只是摇了摇头。
聂相宜倒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哼了一声,“去年二月二,在裴家的池上清集,我与殿下可是初见呢!殿下可还记得?”
谢知忽地便想起那日的场景来。
他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她那日一身草绿色长裙,在春日里显得格外生机勃勃。一张总是笑盈盈的脸,一会跟这个世家公子说笑,一会与那个年轻儿郎闲谈。
不知为何,他忽地便生出厌烦。
见她急色匆匆朝自己赶来,原以为她是记得自己,不曾想她开口便问他,“殿下,我送你的面具还在吗!”
那双眼睛又圆又亮,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
谢知一听便知是她认错了人。
即使是在鄯州,她与他也从未有过交集,又何曾送过什么面具。
他心头陡然沉了下来,只冷着脸转身离去。
想及此,谢知只微抿着唇看她,“记得。”
“殿下那时连话都不想与我说呢!”聂相宜又重重哼了一声,嘴巴撅得老高,“害得我还跌了一跤!裙子都脏了!被那些世家贵女笑了好久!”
他知她跌了一跤。他想回头的,只是余光瞥见她被人扶起,又平生恼意。
“是我不好。”他揉了揉聂相宜的头,“赔你一条裙子好不好。”
“反正那时殿下也不喜欢我!我才不在乎呢。”她嘴上这样说,却扬着下巴哼哼唧唧,“一条裙子而已。”
谢知看着她鼓鼓的脸颊肉,忍不住伸出手轻轻一捏。在聂相宜不满的眼神中,又让乔姑姑端出一套金镶宝石的头面来。
“哇!”
那头面流光溢彩,又有象牙玳瑁点缀其间,精美华丽,极是漂亮晃眼。纵使外祖向来娇养,她也未曾见过这般华丽的头面。
她瞪大了眼睛,“给我的吗?”
“除夕那日便想给你的。”谢知轻笑了一瞬,“只是你不在府中,不太方便。”
聂相宜很是喜欢这些精美华丽的玩意。她笑得眉眼弯弯,吧唧在谢知唇角落下重重一吻,“多下殿下!”
谢知亦弯起唇角。
“快!殿下帮我带上试试!”聂相宜朝他歪过头,满眼的期待神色。
谢知眸中带着兴味,“不是嫌我手笨吗?”
“你怎么还记仇啊!”聂相宜瘪着嘴看他,不由得拖长了尾音,“快点帮帮我嘛,殿下!”
谢知故意板起了脸,“好好想想,该唤我什么。”
“不叫殿下叫什么。”聂相宜嘟哝了一声,“谢知?如珩?阿珩哥哥?”
她像是尝试开锁的钥匙,将称呼都叫了个遍。在唤他如珩哥哥的时候,聂相宜明显见他喉间微动,却依旧是不为所动。
“我知道了!”她像是福灵心至,歪着头笑弯了眼,“夫君!”
谢知的吻就此落在唇边。
华丽的头面还没来得及戴上,便已搁置在一旁。耳鬓厮磨之间,她听见谢知在她耳边轻笑,“阿兕不想送我点什么吗?”
聂相宜红着脸轻哼了一声,“流氓。”
第58章
二月二转眼便到了,日前的除夕上元等宫宴聂相宜都并未参加,谢知也只是寻了由头,推脱她在清修祈福。
那时正值她刚失了外祖,倒也没什么人深究。只是一连缺席好几次,这次倒不好不去了。
皇帝今日身体欠佳,听说是从前在战场上的旧疾复发,连今年的劝农祭神也免了。
这日里聂相宜带着那套金玉头面入了宫。只是刚一入宫,便刚好遇见了裴珏。
他温润的目光在聂相宜面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只躬身行礼,“见过三殿下,三皇子妃。”
谢知凝眸看他,“小裴大人这是要前去面圣?”
两人目光相接,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裴珏点头,“是。”
他语气微微一顿,像是意有所指,“只是皇上这病来得突然又凶险,总是有些奇怪之处……”
谢知闻言陡然压低了眉宇,似乎明白他话中之意。他声音一沉,“我与你一同前去面圣。”
他话音刚落,又犹豫地看了身旁的聂相宜一眼。
她疑惑地歪着头,“我也要去吗?”
这样的乱局,是不该将她掺和进来的。谢知沉默不语。
只是他今日莫名觉得不安,好像若不将她待在身边,总觉不放心。
“不可!”裴珏反倒先出声制止,他皱着眉头看向谢知,“殿下!凡事并无万一的把握,若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谢知的声音打断。谢知转头看着聂相宜,漆黑眸色沉郁无比,“别乱跑,知道吗。”
“殿下与小裴大人去吧。”聂相宜像是毫无知觉地摆了摆手,扬起的笑容灿烂
而明艳。
“我在延年殿等着殿下便是!”
谢知犹豫了一瞬,与裴珏一同离开。
“三殿下,小裴大人。”殿中有通传的内监出来,一脸歉意地赔笑,“皇上刚喝了药,略感疲倦,怕是没精神宣见二位。”
“父皇是什么症候?”谢知微拧着眉,“怎得突然这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