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你争我吵,有人盼着皇帝能够醒来主持局面,亦有人盼着皇帝永远不要醒来。
初春来临,万物复苏,聂相宜却如同失去了养分的花朵,一点点枯萎下去。
她总是觉得病痛。她虽未曾与皇帝一般直接昏迷,那日的药仍有不少灌入她的胃中。
谢知一刻不离地抱着她。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心中无比愧疚。是他没保护好她。
那个曾经上房翻墙喜爱热闹的姑娘,此刻一点点消耗着。谢知看着她逐渐流失的生命力,忽地生出一种快要握不住她的惶恐。他害怕她会离开,他害怕再也看不见她。
他总是将她抱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生命留住片刻。
从前她那样娇气,动不动就瘪着嘴说疼。可这次,即使额头已经冒着冷汗,她也只是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凌竹在贵妃的宫中没有找到解药。他后来又去找了一次,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他想起那日离开宫中前,谢承忻勾唇笑着看他,笑容仿佛胜利者的宣判。
在这关键时刻,皇帝不曾改立太子便昏迷不醒,他已然胜利。
擦肩而过之时,谢知听到他如鬼魅般的轻笑,“若想要解药,你便认输。”
谢知曾许多次地做过同样的选择。
在神策司的权力与聂相宜面前,他选择了聂相宜;在刺杀太子与聂相宜面前,他依旧选择了聂相宜。
他想,这次他依旧可以选择她,哪怕认输的代价有些大,哪怕这代价是就在眼前的皇位。
只是聂相宜拉住了他的衣襟。她的声音因疼痛而轻软,拉着他的力气也那样无力。
“殿下,不能认输。”
她一向不通政事,在此刻却无比清晰,“殿下若是妥协,便是辜负了他们。”
裴家,还有钟家。倘若太子
继承大统,最先遭殃的,必定是谢知一党。
谢知不会比她更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局者迷也好,情令智昏也罢,他身在其中,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聂相宜的消亡。
太医大夫来来回回进出于府中,得到的结果亦只是延缓片刻,若要根除,需得解药。
“我不会有事。”聂相宜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贵妃说了,不会死的,只是会吃些苦头罢了。”
她朝谢知重新扬起往日那般明艳的笑来,“到时候我若是痛起来,殿下最好把手臂给我咬着!”
只是她到底也不曾咬过谢知的手臂,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会不会死。
她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痛楚之中,感受到当年母亲的痛。
她有时甚至会冒出些奇异的联想,这算不算她与母亲,有了另一种奇妙的关联呢?
她时常在痛得混沌不清之际,蜷在谢知的怀中,轻声问他。
“殿下,这是梦吗?”
“殿下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殿下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殿下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
谢知只是环着她瘦小一只,闻言轻哄,“等你好起来,我就告诉你。”
“那我一定要好起来才行。”她弯了弯眼睛,又像是雏鸟般用头轻蹭他的颈窝,像是逐渐进入梦中,喃喃低语,
“可是我好像有些想我母亲了……”
谢知将她哄睡之后,轻轻放下了她。他召来凌竹,“备马,我要去东宫。”
凌竹难得地拦在了他的身前,“殿下三思!”
谢知并未看他。
他曾经以为她的离开便是他最无法接受之事,但如今才发现,离开不是,失去才是。
他想的很清楚,谢承忻想要的,不过是他的命。
钟家与裴家的势力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纵使谢承忻继承大统,短时间亦无法轻易动手。这些时间,足够他们喘气了。
至于他的命,若换了她,似乎也不亏。
在他策马离去之后,聂相宜亦忽地睁开了眼。她强忍着心口的痛楚坐起身来,“含絮,给我准备马车。”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病中不宜挪动的。”
“去城门,迎舅父。”
她昨日便听到凌竹对谢知的禀报,说钟谦岳已然入京,就在城门外等候,只差一声令下。
是谢知顾忌太子手中的解药。
她知道是谢知去了。
马车的颠簸让她的痛楚愈发难捱,她却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再快点!”
“你终于来了。”谢知来到东宫的时候,仿佛已然等候他良久。
“解药呢。”
谢承忻忽地笑了起来,“谢知,没想到,像你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竟也有了软肋。”
他半眯着眼眸,“你若不管她,今日你便是胜者。”
谢知依旧只是冷眼看他,“解药呢。”
当啷一声,一柄长剑被谢承忻仍在谢知脚边,“你自己动手,我自会给她解药。”
谢知垂眸看着那柄长剑,那是他曾经在边关杀敌所用的那柄。后来回京,谢承忻说他喜欢,向皇帝要去了这柄剑。
他总是这样,抢走他的东西,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
“谢承忻,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谢知漠然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再看一个幼稚的小丑,“我要先确保他的安危。”
他那副轻蔑的眼神让谢承忻无端觉得愤怒。
明明他才是那个失败者,却永远是那般高高在上,永远是那般气定神闲!死到临头依旧如此!
他敛了笑容,冷声道:“谢知,我对她的情意也不少。别忘了,你也占过我的身份一次。”
谢知知道,他说的是聂相宜认错了上元节相遇之人的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还我的罢了。”
他对上谢知的眼眸,“你放心,待你死后,她会是我当之无愧的皇后。”
谢知像是听了个笑话,只是轻嗤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还不如裴珏。”
他不再看谢承忻,只是伸手捡起了那柄长剑。剑身的锋芒闪烁,寒气逼人。
谢承忻因他的话生恼,仿佛平白低了他一头。他只能不停地炫耀着自己的胜利,“谢知,我说过,只要我想抢,你的东西永远是我的。”
谢知只是轻笑,“你永远只能抢我的。”
你自己的呢?
这话像是戳到了他的痛脚,谢承忻瞳孔骤缩。他眼中像是露出一丝愤怒的茫然。
对啊,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呢?
大概只有那一张白玉面具吧。
不过也幸好,幸好还有那张白玉面具。
“不劳你操心。”谢承忻扬唇,“还是早些动手吧。”
还未等谢知有所动静,外头忽有杂乱脚步声匆匆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内监慌乱地禀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外头……外头钟将军入宫勤王!兵马已经朝着这边来了!”
原本胜券在握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谢承忻脸色陡然一冷,“入宫勤王?戍边将士无召不得回京。钟谦岳这是谋逆?还是勤王?”
那一日,钟谦岳带着兵马,以清君侧的名义入宫勤王,以迅雷之势将太子谢承忻囚于东宫。
皇帝曾在回光返照之际迷蒙醒来,而钟谦岳只是抱着父亲与妹妹的牌位,求皇帝给钟家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无论皇帝心中何想,已是无力回天。
他在最后一口气时,留下命谢知继承大统的遗诏,而后撒手人寰。
丧钟响起,谢知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帝王。
只是这却并不意味着胜利,软禁于东宫的谢承忻不愿交出解药,聂相宜依旧处于病痛之中。
登基大典一再推迟,谢知总想和她的封后大典一起进行,只是如今她瘦弱的身躯,早已受不住那般沉重的凤冠霞帔。
他抱着聂相宜进了宫,又给她选了最华丽最精致的殿宇居住。
“这里离我的殿宇只有一墙之隔,方便你日后翻院墙了。”
聂相宜面颊消瘦,只是窝在他怀里笑笑,“皇后翻院墙,到时候殿下更厌我没规矩了。”
“我也翻。”
“皇上。”凌竹此刻匆匆前来,看了一眼聂相宜,有些欲言又止。
“说吧。”
凌竹递上一盏白玉面具,“东宫那边递的话,想要单独见一见皇后娘娘……”
未免落下手足相残的口实,兼之还想从他手中获得解药,谢知一直不曾对他动手。
他瞥了一眼那白玉面具,眼神转瞬便冷了下来。
那是他和聂相宜曾经缘分的见证,只叫人觉得刺眼。
聂相宜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忽地挣扎着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她像是毫不犹豫地接过那盏白玉面具,“走吧,我去。”
这样的情态落在谢知眼中,无疑于证明了她还牵念着他。他捏紧了聂相宜的手腕,“阿兕,别去。”
聂相宜轻松地笑笑,像是并无所谓,只玩笑一般,“我还想找他要解药呢。”
谢知在片刻的静默之后缓缓松开桎梏着她的手。
“那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