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去尚宫局挑了副棋,顺道来瞧瞧你罢了。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沈韫珠的确以为裴淮是来找她过夜的,闻言便知自己是误会了。顿时有些羞臊,目光四下游移。
一眼瞟见姜德兴捧着的棋具,沈韫珠当即转移话题,“听闻皇上棋艺精湛,妾身还不曾领教过呢。”
“行,朕便与你手谈一局。不过……你若是输了,又当如何?”见女子模样可爱,裴淮就忍不住想逗她。
沈韫珠檀口微张,眸子里盛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皇上欺负人,妾身哪里下得过您,您还非要讨个彩头不成?”
“若是你输了,便陪朕去莲湖泛舟,如何?”裴淮提议道。
沈韫珠轻哼一声,“若是妾身赢了,您明儿个得夸妾身的画最好。”
“都跟朕提好几次了,就这么在意?”裴淮落座在矮几旁,含笑挑眉。
瞧见裴淮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促狭笑意,沈韫珠才不想回答这个坏心眼的男人。
沈韫珠用指腹贴了贴茶杯外壁,觉出有些凉了,便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画柳,去把我前几日收着的白毫银针取来,盖碗要用那套羊脂玉瓷的。外殿青花罐里存着些玉泠泉水,煮沸后晾至八分热,贴着杯沿儿注进去。约莫沁上数息便可,莫要将茶汤闷着了。”
裴淮静静听着,不由眯了眯眼,“你倒是很清楚朕的喜好。”
“伺候皇上这么些日子,若连这点小事都记不住,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裴淮听罢沈韫珠的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朕何时骂过你了?”裴淮掐了把沈韫珠细嫩的脸蛋儿,语气亲昵,“牙尖嘴利的,忒不饶人。”
交谈间,姜德兴已将棋盘摆好。棋盘旁搁着两个黑漆描金的缠枝莲纹盒,里面分别盛着黑、白二色的棋子。
“需要朕相让吗?”裴淮眉眼温和,悠然问道。
明明裴淮的神色平静得过分,沈韫珠却莫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隐晦的笑意,耐人寻味。
沈韫珠略微抬眸,正好对上了裴淮看过来的视线。裴淮深邃的眼眸像是浸了墨,里面含着沈韫珠参不透的情绪。
沈韫珠摇了摇头,而后自觉地闭上眼。
通过猜单双来决定先后手,是对弈时惯用的法子。
对于沈韫珠的答案,裴淮似乎是意料之中。他信手捻起两枚黑子攥在手心里,声线低沉带了点磁性:
“单,还是双?”
闻言,沈韫珠徐徐抬起眼帘,望向裴淮攥着的拳。
沈韫珠不自觉地润了下嫣红的唇瓣,随便蒙了一个:“双。”
裴淮见状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诱哄:“手递过来。”
沈韫珠乖乖将双手向上摊开,递到男人眼前。
裴淮瞧了眼那双白皙的柔荑,松开手指,两枚黑子便落到了沈韫珠手心里。
“你先。”裴淮慢条斯理地道。
沈韫珠猜中了单双,便由她执子先行。
各自抽回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又一触即分。
沈韫珠夹起棋子,中指的指腹触及一片温润之感,顿时心下了然,这棋子皆是玉制的。
沈韫珠没多迟疑,便将第一子落在棋盘的右上方。此处靠近裴淮手边,能够方便他行棋。
裴淮将沈韫珠的举动纳入眼底,凤眸中缓缓染上笑意。
自初见时起,这女子的行事便处处透着懂事贴心,更难得的是不会让人觉得谄媚。也怨不得裴淮宠她。
帝妃二人在矮几两侧对坐弈棋,皆默不作声。棋局之上黑子与白子缠斗,竟是难解难分,裴淮的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
沈韫珠捻着棋子苦思,犹豫地落在棋盘上,下一刻却恍然发觉有诈。
沈韫珠刚要探手取回,却被裴淮陡然捉住指尖。
“珠珠,落子无悔。”
沈韫珠也不将手指抽回,只微微抬起眼帘。
烛火倒映在柔意轻泛的眸子里,宛如苍茫庞罗的夜空中,流动着万千星子。
裴淮注视半晌,最终轻轻放开了沈韫珠。
“罢了,朕允你悔棋。”
一声轻笑散入夜风,暗含迁就纵容的意味。
第13章 赏花游园
次日,御花园。
远处的撷兰高台之上,司乐司伶人垂首拨弄着琴筝,丝竹之音从半丈高的白玉屏栏后飘逸而下,袅袅不绝。
碧衣宫娥奉茶递香、捧笔端砚,来往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容貌娇艳的盛妆美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流莺百啭,花攒锦簇,胜却仲夏明媚天光。
“姐姐,你可想好要画什么花儿了?”
沈韫珠手执挼蓝纱面象牙柄团扇,轻轻搭在黛眉之上遮着日头,侧头去问方岚。
方岚顾瞻着不远处的荷风柳浪亭,发觉宜妃和令婕妤正在里面。亭外,三四名宫装丽人簇拥着淑妃,似乎也要往那处去。
这时节水芙蓉开得正盛,若作荷花图,想来恰是应景。
方岚约摸着沈韫珠是不想过去,便故意同沈韫珠逗闷子:
“我眼下倒还没什么主意。妹妹呢?可想去那边儿凑个热闹?”
果然不出方岚所料,沈韫珠听罢当即撇了下唇角。
“同她们待在一处,我可嫌烦得慌。咱们还是寻个僻静地儿慢慢画罢。”
沈韫珠执扇点了点左前方的落花廊道,象牙扇柄上的烟粉色穗子小幅晃动,扫在腕间麻酥酥的。
“待会子到了‘山花映霞’,妹妹可得露上一手。也好教我开开眼,这皇上教出来的,和我们这些跟着丹青师傅学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廊道两侧百日红开得正艳,方岚慢悠悠地走进花荫底下,掩唇轻笑。
“哎呀,姐姐——”
沈韫珠未免云娇雨怯,将半张小脸儿掩藏在团扇下,悄悄红了耳根。
御花园背靠着一座四十来丈高的小山,登上去便可俯瞰连绵不绝的杜鹃花枝。待到杜鹃花盛开时,一片浅紫深红浸染山林,仿佛灿烂的烟霞,故而得名烟霞山。
按说此时已过了杜鹃花盛放的时节,可赏花宴不能缺这一处景儿。全赖花房太监精心照料养护着,才将这满园映山红留到了六月里。
转过一道垂满凌霄花的月洞门,便是段曲折回环的复廊。透过花窗,依稀可见其后烟霞山的轮廓起伏。
而此刻题着“山花映霞”的匾额下,赫然立着道颀长身影。
虽然离得远,瞧不清男人的面容。可那衣襟上直晃眼的织银团龙纹,无疑昭示了男人的万乘之尊。
方岚见状立马顿住了脚步,余光瞥向身旁还在害臊的沈韫珠,差点儿没憋住乐。
“想来梁婕妤也该到了,我去寻寻她。”
方岚煞有介事地朝烟霞山后头张望,手指轻轻推了推沈韫珠,催道:
“你快过去罢,皇上等你呢。”
沈韫珠难为情地别开眼,忍不住辩驳:
“皇上没等我……”
“没等你——”方岚故意拖长音打趣沈韫珠,愉悦地眯起杏眼,指尖朝自个儿点了点。
“难不成还能是等我的?”
说罢,方岚也不等沈韫珠再狡辩,远远朝皇帝那边福了福身。撇下沈韫珠一人伴驾,独自寻闺中密友梁婕妤去了。
沈韫珠刚挪了几步,便见裴淮也动身朝她走了过来。
“瞧见朕还不快过来,又和方嫔说什么呢?”裴淮大步走到近前,牵起女子的纤纤玉手。
沈韫珠朝裴淮身侧贴了贴,小声嘀咕了一通,把方才的话说与了裴淮听。
裴淮却没否认方岚所言,淡笑道:“她打小就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听见裴淮提起方岚时的语气,沈韫珠不由得被逗笑了。
“方姐姐和您不就差了四五岁,说得好像您看着她长起来似的。”
裴淮前几日派人查了沈韫珠的生辰,知晓沈韫珠比他小了将近六岁。
裴淮以前从不觉着,他与沈韫珠之间隔了许多岁月。现下这么一提,才忽然觉得,六载光阴,委实不算少了。
沈韫珠是如此年轻、聪慧又野心昭昭,教人能够从中窥见她日后的光华大绽。恰如六年前,初次踏足战场,自此未尝一败的皇太子裴淮。
裴淮瞧向沈韫珠,勾唇不语。凤眸里暗自翻腾着炽热情愫,那是帝王极少展露人前的温柔与疼惜。
“皇上为何这样瞧着妾身?”
沈韫珠觉得裴淮的目光很耐人寻味,不知为何,让她觉得心口发窒,仿佛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
裴淮掩去眸光,揽着沈韫珠细软的腰肢,贴近她耳边呢喃道:
“朕在想六年前,十一二岁的珠珠定是个天真烂漫,俏丽灵动的姑娘。可惜朕那时出征在外,无缘得见。”
话音刚落,沈韫珠的思绪不禁有一瞬飘忽。其实并非无缘碰面,裴淮在外出征,反倒才有可能见到她。
毕竟她不是自幼长在燕都的苏家小姐,而是时常去边关探望父王的南梁郡主。
会不会在许多年前,他们曾于边关城墙内外,亲历过同一场烽火狼烟,凝望过同一轮塞上落日——
足底被鹅卵石硌了一下,沈韫珠猛地抽回思绪。暗道自己想这些做什么,眼下当务之急是应付裴淮。
沈韫珠侧眸悄悄打量,却发现裴淮也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裴淮似乎没意识到沈韫珠心不在焉,低声问道:
“身子可还难受?”
莫名涌现的怜惜之情充盈心口,酸酸涨涨的。裴淮只觉得,确实应该多疼这女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