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晦见言似卿对他们的交谈没什么反应,也没兴趣继续跟小李等人声张真相,可又不急着定下局面,早点离开,拖延时间?
他心思一转,主动道:“这么大一艘船,再深夜航行,再隐蔽的水路,势必要过漕关水口,一入境就难免被漕运巡察船只遇见,若是雁城漕运没瞧见,那就是别城的漕运衙门有鬼。但沿海之地大多水运畅通,小门小户也有个小船打渔过日子,毕竟是水乡之地,一旦大船靠近,附近人烟焉能不知,除非那一地儿的人都能守口如瓶——细数起来,你们雁城有一门村落满是宗亲。”
“少夫人,此地是叫林公故里吧?”
他一个外来人,对此地详知无比,却又故作陌生问人,在张雕看来实在可恶。
既是虚伪。
言似卿本不想理会,可这人故意称呼自己,也只能回:“是的,蒋公子。”
知礼但话少,蒋晦在这人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下马,步履金贵,连淤泥地都懒得踩,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不远处,“少夫人也是早就猜到狭城那边有些问题?或者您本来跟林公故里这村的人有仇?”
他不问还好,一问,在场的人,反正雁城本地的,大多表情古怪,来回看他跟言似卿。
这些人表情也就罢了,蒋晦竟从言似卿那素来冷静端庄的皮相上看到了尴尬。
虽是一刹,很快遮掩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瞥他一眼的眼神,透着几分懊恼。
好像在埋怨他故意挑事。
他应当知道这事?
那是什么事?
蒋晦惊讶,但也没上杆子继续撩刺人,打算不咸不淡混过去先,倒是言似卿素来能圆滑场面,只平静道:“林公故里的祖上跟狭城大总兵林大人的同支,往年与我有些恩怨。”
她说的与“我”,既是个人。
遇到灾祸,她才自提个人。
而非此前挂在嘴上的沈家,那时她将个人多年辛苦经营跟荣耀富贵默认跟其夫一并归属,从此无二。
这细微差别,蒋晦却品出了些许。
人品何止可佳,情义何止不负。
那沈藏玉,何德何能。
蒋晦心里很微妙,甚至很烦躁自己为什么要冒出这样的念头。
若是不装,出自世代皇家都有的傲慢,他理当认为:阶下之人,婚姻自许,与他何干。
所以他飞快抛开这些杂念,也随口扔出一句:“那一定是他们不好。”
这人是真不知?
言似卿本以为这人来之前就是揣着过往隐秘来的,也是做过详尽的调查,了然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跟狭城大总兵林黯父子的龌龊事,所以明知故问羞辱她。
如今一看,这人似乎不知情,是无意间发问张雕,结果.....
言似卿不再言语,而张雕那边已经派人通知了狭城的漕运内鬼,等于两边都被他卖了,自知没了活路,整个人都如霜打的菜苗,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我们现在狭城外的海域让船内的副船陈兆跟王五等人借水下药 ,药翻一干人后拿下船只掌控,再将船改道来狭城,过狭城水路进入挨着两城地界的林公故里芦苇渡口,因为狭城漕运跟林家村都是被知会好的,所以不会暴露。”
“得手后,船在这,里面的香料货运都被移走了,移去了村子里的地窖之下,各家各户都藏一些,再通过小船一点一点移出去,水路陆路都能带,也就销卖了。”
好详细的计划,各个门路都想到了,还动用了一个村的人....难怪难查,难提防。
强龙难压地头蛇,地头蛇也难压地方宗族。
其他人听得冒火,柳儿都横眉竖眼了,何之宏怒斥他们为虎作伥等等,也提出要上告朝廷,“这林家村如此混账,肯定跟林总兵之子林沉光有关系,此子实在可恶....”
言似卿刚刚就在看那船体跟被摁住了几个船工,看了一会船体,道:“你们改造这艘船,是为何?你们手里想来也没有海运的摊子,如此费人费财,拿去做什么?”
香料珍贵,价值斐然,怎么卖都有进益,但这些钱若用来造船改船,那就不值当了。
船,才是最贵的。
张雕低头,抖着身体说:“是为了将它卖给别地的商贾,能赚更大一笔....”
其实言似卿对林总兵家还是有点忌讳的,刚刚问的其实是:林家拿了船做什么?
因为仅凭一言之词,不可能定一个城池大总兵儿子的罪。
沈家现在也只是商贾之家。
但若钦就很随意了,张嘴就说:“卖给他们狭城的商家?堂堂大总兵这么缺钱吗?”
张雕:“这我等不知,只是让照做....夫人,其实我们对您是真的没有恶意,只是一时被财富所迷,所以....”
苗头已经找到了,一直分心观察船体的言似卿就没了太大的精气去搭理此事,只是再看了一眼那艘船。
“不止吧。”
“难道不是想先用这艘船越过雁城的漕运监察,去别的地方混迹,最好运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一旦被查出,因为船只还挂在我沈家名下,在我朝律法中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而我沈家区区一介商贾,我一个经商的寡妇,纵有千般冤枉,上诉无门,又能如何?”
尤其是船只失联一事在此前还未定计,关乎生意名声,沈家自然是不好随便上报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若无佃户一事发作,言以卿雷厉风行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找到了船只,沈家跟她都完了。
现在也只摸到了始作俑者的源头。
但刚得知张雕的人往狭城漕运那边去,她就心里有数了。
言似卿没提林黯父子,可简单几句就提出了幕后之人对这艘船的歹毒用心。
这种歹毒的背后并无巧思,也不算诡计,只因有一铁律可促成此事而已——林家乃是在朝官身,而沈家早已不是。
官官相护未有尽时。
众人未曾想到,眼下醍醐灌顶,当即神色大变。
这般猖狂,区区总兵也敢?!
若钊等人都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位对所有人都礼遇周到的少夫人被人如此欺辱设计,被其几次夸赞英勇的若钊两人就莫名恼怒。
明明他们彼此真正的立场也是对立的。
他们下意识想说什么,但觑了下自家世子爷的淡淡脸色,只能闭嘴,而后者......
蒋晦:“看来少夫人有大麻烦,那我们就不好打扰了。”
这是要避而远之的意思了?
也属实正常,就算长安玉贵坊背景再大,也只是沈氏一个大主顾,怎么可能为了她动用人脉关系去对付一个总兵。
生意是生意。
言似卿:“蒋公子的护卫很厉害,几度帮忙,已是愧疚,关于香料生意,我一定完成订单,绝不耽误玉贵坊的事儿,蒋公子自可跟上面交代,绝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蒋晦:“这是一边感谢一边赶人?”
若钊若钦俩人齐齐转头看自家世子。
言似卿:“......”
这人怎么....这般肆意轻狂,说话忒直了。
不等言似卿否认。
蒋晦:“默认了啊,那你再送我两箱银锭,我这就走。”
言似卿的端庄都端不住了,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满嘴阴阳。
可恨的是他说的是对的。
她就是在赶人。
“蒋公子多虑了,您是贵客,欢迎都来不及,怎好一直用钱财之物来玷污您。”
“今日也算顺利,查案是官府的事,就劳烦何县令主持了,至于蒋公子,您初来雁城,我沈家也没设宴款待过,今日若是不嫌弃,那就繁香楼一聚如何?”
“还请何县令有空赏光....”
她偏头看向何之宏,也递了邀约。
何之宏:“夫人客气了,本官分内之事,若是两位不觉打扰,本官一定到场。”
蒋晦扫过两人之间的熟稔礼数,似周全,但确实在外人眼里十分出挑。
关于这位少夫人别的过往绯闻,他是不知的。
他千里迢迢来沿海是来办正事的,哪里爱搭理别人的儿女情长,什么私密隐瓜能有长安的多?
他懒得吃。
但关于这两人的事,刚入雁城在几间茶肆里就没少听人窃语。
躲都躲不开,所以蒋晦看得出猫腻,隐隐冷笑。
“夫人美意受领了,可惜上面急切,还是得早早往回赶。”
“所以,本公子没空。”
若钊两人都觉得自家公子在这位少夫人面前都显得过分挑刺乖张了,活脱脱一混世魔王,怎么着都要让夫人不痛快的样子。
莫非是心里忌讳王爷跟少夫人之母的事儿?有些不满?
不至于啊,此前他只是埋汰自己老爹,并不挑剔实属无辜的母女两人。
两人思虑复杂,看向言似卿,怕她被气坏了,结果这人愣了下,神色有涟漪微顿,但很快无痕,只微微一笑,“那就太可惜了,不耽误公子要事。”
蒋晦眼眸微阖,轻哼一声。
“不过本公子还是得确定一件事,这香料货品在村里地窖虽被找到不少,但终究亏空运走一些,您怎么补全?让他们赔?”
他这般谨慎在意,活像一个真正的香货贩子,也真出自玉贵坊似的。
言似卿要不是从母族那边有了一些阅历,预判对方出自长安权贵,还真被晃悠了,红唇轻吐:“库存。”
好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办大事之人常年积累的谨慎跟沉稳。
蒋晦一愣。
风起时,芦苇荡悠悠扬扬,天光落水,金鳞跃芦苇尖尖,在她身后,言似卿长袖宽松,身段款款,仿佛融在了这一片绒光之中。
“公子,我是做生意的,得周全诸家主顾,凡有纰漏,后顾之事实在麻烦,还不如日积月累攒些稀有货量,先补单子免了后果,再追究前因之责。”
“这一次,哪怕这艘船完全找不到,这批香料完全亏失,我也能补上。”
她的神态,语气,用词,都十足周到,做到了经商之人顾全大局爱惜利益的本质,身段也适当放低,对谁都无比周全。
光是这番坦诚,谁听了不夸一句沈家少夫人面面俱到,堪称掌家贤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