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似卿不太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常年习惯了,只是避开这人灼灼目光,低头仔细瞧了地图,却随口应如此很好,世子安排周到芸芸。
一路都非常顺从,从无敷衍或者悖逆。
蒋晦收了地图,“叫我什么?”
言似卿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唇舌间的谈吐气,轻轻一句。
“表哥安排妥当,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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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晦临进村之前,分派了人马,一半入村,一半隐入山林。
入山林那一批人是隐蛰之人,常年擅山林行军蛰战,如此保后手而已。
他跟言似卿等人则是进了林子,等出去,就是村外斑驳青苔的老旧石桥.....
此时已是黄昏,林子小道有些狭隘,竹林森森,凉风一来,皮毛都寒立了。
马匹缓慢踏蹄在泥土地上,言似卿本来也不是胆小之人,知道深山幽谷老村的,一旦落日,哪里还能如城池繁华有人气儿。
但.....
“小心!”
本来好好的,前面竹林深处突然传出尖锐的鸣笛,接着好几个白影上窜飘忽地,在竹林隐蔽幽黄中一闪而过,仿佛好大只的白狐鬼,伴随着还有恐怖的袅袅白气跟诡异火星,莫说众人吓了一跳,就是马匹也吃了惊。
狐妖出?
马儿撒蹄散乱,众人也算是老道骑手,匆忙驾驭马匹,但言似卿可并非擅此道,她只是少时陪着其舅走山过川办理案子,懂些骑乘之术,成婚后主营海运,出入多为马车,已有些生疏了,这么一惊,未能反应,马儿就这么脱离了队伍,朝着左侧竹林缝隙冲入,转眼就被竹林秘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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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在马上颠簸,心跳极快,努力握紧缰绳稳住自己不被甩落马下,顾不得狭隘窄到横七竖八的枝干竹梢扫过身体衣物,更顾不得前路跟周遭如何,耳边只有急切的风声跟林子中飒飒寒流。
全身上下都好像如马儿一样被诡异阴冷的鬼力蛊惑,只朝着那森森黑境不断吞入....头顶满是交叠穿插的林木竹叶,根本看不到尽头。
言似卿努力临危不乱,在艰难控制身体安抚马匹不加大奔波后,担心脑袋跟咽喉被竹尖穿刺而死,微伏身体,反正也看不见前方......
马儿总算安定一些,言似卿正要松一口气。
突然密林头顶空了一块天光,黄昏一缕橘黄,似天上倒挂了蜡烛烛火,就这么幽幽散淡前方一片空地,但空地中间有一株成年巨榕,那枝干更是扭曲,密集而枯尖,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白幡,下面还有白烟窜起,跟狐妖老巢似的....言似卿一睁眼窥见了光,也瞧见了那对冲的尖锐枝干。
即将因失控疾奔的马匹将她的脑袋正面刺向它的尖锐。
言似卿没有其他办法,正打算跳马....
“别跳!”
身后马匹声密集而来,哒哒声覆盖了风声,只让她听到了蒋晦的声音,她内心竟突兀一静,一刹联想到那也从暗巷骑马而出、一枪戳飞早年让她倍感无力的林沉光。
那一刻的痛快,对至高权力的感受,也许可以解释此刻莫名的信任,她也就真的放弃了跳马。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从后面追来的旺财马背跳下,跳到了她的身后。
此前因为身体过于轻便而在马匹狂乱疾奔下如摇曳柳枝,现在却如在暴风雨的海洋帆船直接被重锚压舱,一下子就稳了重心。
蒋晦与她在同一匹马上,蹬腿,拉鬃扯缰,口中控马吁声....
然后,那批失控的马儿马蹄换步,马头偏转....跟着灵活聪慧的旺财往左侧一起转道...齐齐避开那白幡老榕狰狞的粗壮枝干。
也只有细小的一些枝条扫过...因为已经枯干多点,碰断了,嘎嘎作响,化作碎块,但碰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人马合一是一种骑术境界,她只听说过,但更知道临危拦马救人,双人一马,那就不只是骑术高低了,而是一种狠绝魄力。
马身掉头,前足微下腰,马上的人在昏暗中也能看到狰狞锋利如鬼爪的枝干朝着人体脆弱的部位撩刺。
青丝飞扬,呼吸窒空。
言似卿只觉得后脑勺摁了宽大修长的手掌,耳后根贴着清冽温柔的年轻声线,“低头....”
她素来理智,顺着对方的手掌果断低头,脸颊右侧被对方侧下的臂弯挡着,能听到那枝干扫过布料的声音....
很锋利,裂帛如斯?
枝干断裂了,衣物也破裂了,马蹄激烈嘶鸣,人跟马都在自救。
一呼吸,二呼吸,心脏跳动胜于一切,天地只剩下了马匹践踏跟心脏跳动终归一线的平静。
哒哒哒。
两匹马前后往边上林木空地跑动几步,最后缓缓停下。
一切尘埃落定。
马上的两人都没吭声,但马匹哼哧哼哧的,后躯踩踏地面落叶泥土,有粗噶的声响,马匹粗鲁喘气声很重,两人的呼吸倒是很轻,都有所克制,不过言似卿能感受到后背紧紧贴了滚烫。
心跳,非常快。
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本来前后混乱层差,后来重叠,一致,沉重而急促。
一呼一吸轻重不一,但也都一致了。
好像短短时间,他们的生命就达成了未曾协商的一致。
她一时还有些懵,但身后来自男子强烈的气息让她很快回归了理智,身体下意识往前倾,避开后背触碰感受到的滚烫亲密,但闻到了淡淡的气味。
蒋晦原本上搭侧挡的右臂已经移开,有了拉扯布料的声音。
言似卿也同时动了动,身体测斜,离得更远了一些,也似乎急于下马。
双人共骑一匹马,前面的肯定要让后面的先下,不然不便下马。
她虽非擅马,但看着也不是新手,否则早在前面就被甩下马背重伤甚至惨死了。
他一愣,嘴角下压,手头动作也微微停,语气有些冷冽凶意。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他脑子想都没想就冲马救她,才是真的疯了。
他现在都不能理解自己这般莽撞。
这有违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自觉金贵,野心朝上,为何要朝下冒险?实在愚蠢。
她还怀疑自己!
“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愣,后者得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误会她了,以为她是因为怀疑他图谋不轨才恨不得远离三尺之地,莫名又不恼怒了,跟无限饥渴时喝到了蜂蜜水似的。
前者则是已经侧过身子往后瞧他的臂弯,通过林中空地暖色黄昏光辉瞧见被撕裂的左臂衣物下面有血色沁润出雪白里衣,隐约能看到锋利树枝划伤皮肤留下的血口。
“能先下马吗?”言似卿权当没听到刚刚蒋晦所言。
“等下。”蒋晦已经听到外面下属们追来的马蹄声,不让先下马,而是出了手腕力道,索性从手腕撕怀的袖子里面扯下了里衣绵软白布.....因为是里衣,并未外衣,别人也看不出来。
撕下一截袖管撕成长条,迅速在她的肩头处环绕肩膀系带几下。
言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左肩部位被撕裂出了一些口子,露出了肩下的贴身银白物什跟些许锁骨肤色。
里面的细带子,也被勾断了。
想来是最早被马匹带着狂奔在林中小道,被那些狂肆的树枝撕坏的。
她当时只顾着低头保护重要内脏跟脑部,顾不得别的。
难怪后来觉得有点凉。
再不做些什么,里面的物件恐怕就松落了,届时难堪得很。
总不能让下属们一直回避。
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但也不动,这个地方她自己没办法处置,只能在那些下属们赶来一览无遗前先让蒋晦帮忙.....
事急从权。
她没有侧头看他的受伤手臂或者看自己的肩臂,而是往前,垂首,双手揪着缰绳一截,任由他处置,安静无声。
蒋晦也知她端庄知礼,甚至有因为年少失父母失势、长期寄人篱下而不得不乖顺的传统古板,他不好摊开说这种事去刺她的脸皮,于是对此一声不吭,只迅速动作。
言似卿见识过到对方握弓射枪的刚强骄烈,武力无双,都在那修长白皙的少年感手指间爆发力十足。
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就是刁钻肆意不通细腻的,结果,拿着破破烂烂的布料长条系绑外衣,竟也很灵活迅速。
甚至没有让他的手指碰到她外露的些许皮肤半点。
就是长久没有呼吸。
好像他一直在憋气,忍着。
听说憋气是为了让意识极端专注一件事,不会被其他事干扰。
野兽狩猎时,在此几乎等于本能,也是进攻性最强的时候。
一触即发。
言似卿就这么等着。
最后,蒋晦顺势抹了下自己臂弯上的血液,往她肩头衣物涂抹了下。
“他们会认为你受伤了,别无其他。”
言似卿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好了。”
蒋晦说完,看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有片刻的安静,好像一直在盯着她,呼吸也没释放,就这么寂静无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
马背上的距离还是太近太近了。
一切变化都如肌里亲贴,是温是寒,是热是冷,分外明显。
她感谢他,又忌惮他。
却没办法对抗其先天具备的第一等强权,就只能缄默着,垂首时,看到前面这人绕过自己腰肢,转而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断上下摩擦着绳体表面。
言似卿嘴唇微蠕,手指曲起。
些许,他动了,松开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