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晦对此思索过很多次,依旧不能明白她的决策。
言似卿默了默,“殿下看似两天没睡好,眼皮青色 ,就为了此事苦恼?”
蒋晦表情微僵,没法言说自己连续做的噩梦详情,语焉不详说:“也许吧。”
言似卿也不在意他这敷衍,偏头看向靠岸的船只,也看向远处避让开的其他人,这里挨着芦苇荡,也只有她跟苦恼的世子殿下。
风来,芦苇飘飘。
她轻轻说:“殿下,我言家的案情若有真相需要朝廷强求,就不必以王爷的名声清白开头。”
根本没人在乎言家被灭,扯这么多,就是要灭王府,中间还夹带宫闱秘案。
那就不是他们母女可以掺和的。
介入的大理寺也不会深究言家案情。
这个事实,她此前就已经有准备,只是越靠近长安,看到越多。
“都这么多年了,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又以王爷的私德开头,内里涉及党争,此事最多作为引子。万一宴王府胜,结局收尾一定是轻拿轻放,不过是男女情事,以我母亲的名声为唯一损失,王爷不过是风流些许。”
“万一宴王府.....您虽不爱听,那时候,就是满盘皆输,大家一道死,差距只在于被清算的地点跟名头,那我在此之前肯定要安排好我女儿他们,尽量保全。”
蒋晦一时沉默,“我此前就觉得你的才华不仅限于商业经济,也通政治,果不其然。”
她看到了开端,也看到了将来。
更看到了她们母女在其中的份量。
不管是朝廷,还是祈王那一派,都只会把她们当做“案情相关”,“棋子”来摆弄。
“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起因是我父王要找你。”
那就关联她的母亲。
蒋晦一直觉得言似卿在“母亲跟女儿”两者的身份有很冷静的选择。
言似卿:“那更早的起因也是我母亲,王爷是因为我母亲才让殿下您来找我,不然也不会这么突然.....平静的水面若起波澜,就一定有石子落下了。”
“但殿下您恐怕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绝不愿意让独女陷入险地,我母亲不是要我去长安,而是借你们的出现提醒我,危险已至,让我明哲保身。”
“所以我去不去长安,跟我母亲所求无关,全在于我想去长安能给我母亲带来什么——是让她脱身,让她过得更好,还是给我言家灭门真相带来希望。”
“这一路,我不是在观察您,试探您,而是在观察试探朝廷。”
“结果很明显。”
“我也不是因为您或者林黯这些人做了什么而改变去长安的心意,而是因为关量山。”
怎么忽然扯到关量山了?
但蒋晦瞬息洞察明悟了言似卿的意思——她本来是没有离开想法的,已决意去长安见她母亲,料理王府跟言家的事,可在驿站看到刘广羽出场,她那么聪明,一眼看出后者真是县衙捕头,既猜到长安周县的县令已经成了祈王的走狗。
这不是小事,以小窥大。
两党相争如斯,都不装了,甚至君主也没了弹压两党的能力。
连蒋晦都敢在长安境外暗杀。
可见长安争斗如何厉害。
根本无人会为言家案子伸张正义,也无人会在意她们母女的处境,只会不断以此攻讦,污蔑。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才决意逃走。
“如果我去了长安,我的言行可为你父王证明灭门之祸与他无关,予他清白,那祈王一脉自然不甘,下一步就会有人以我这个言家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引恶名到我母亲那边,指责她不为夫家伸张,甚至大有可能因为提前勾结奸夫攀附权贵,最后给夫家引来灭门祸患....”
“你们宴王府一脉的官员,为了替王府撇清关系,最好的方法也是投脏水到我母亲身上,让世人以为是她勾引你的父王。”
“我母亲,看似柔和聪慧,实则刚烈,一旦我入了长安,卷入是非,实在不可逆局,她为了我们母女的名声,大有可能自戕。”
“你们斗你们的,死的只能是我母亲。”
言似卿就跟下棋一样不断根据局面变化预判两边棋路,再判断自己母亲跟自己的下场,冷静无比,且当着蒋晦的面直言不讳道:“您再看信件后面。”
蒋晦已经看到了。
上面写了她的供状后续——言家灭门,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意思就是她不认自己母亲还活着,只认为当年灭门只活了她一个。
上面还提及言家人尸体已被一一认领.....并无遗漏。
她的生母,确确实实已死。
这是破局之法。
只要宴王私藏的那位女子非徐母,另有身份,最后也只是男女之事,无关别的,御史也没法弹劾。
就能止决祈王那些人的进攻路数。
既保徐母,也止了王府往下的危机。
“其实这一路来,我也已经跟小舅舅私联过,关于我母亲身份的一些证据已经损毁,只要我们都不认,就能各自保全。”
蒋晦错愕后,盯着她,“你不后悔吗?”
这供状一出,就是否了她跟徐母以后相认的可能性,也否决了她母亲以后为言家案子举证的可能性。
满天下,就只有她言似卿一人幸存,线索全在她。
确实是精准奇招。
言似卿淡淡一笑。
“殿下,这天下间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强求的,尤其是有软肋在时,既要且要只能满盘皆输,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船,背过的神情伤感。
她不在乎言家人灭门真相吗?
在乎的。
只是没有办法。
徐母,徐家,沈家,她的女儿。
活着的这些人都无辜,她都不想牵扯进去。
其实如果蒋晦他们没来就好了,她不会在灾厄中看见希望,又在希望中看到灾厄。
本来她已经认命了的。
所以结婚生女,以为这辈子一眼望到头。
谁能想到呢?
言似卿上了船,看着船帆扬起,心头复杂,也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但她没回头。
——————
蒋晦看着言似卿背身上船,恍然明白:慧极必伤。
她太聪明,可又不忍扩大死伤,更无法违逆世局,所以伤心。
也得孤身背负言家的冤屈。
背身而去。
蒋晦上马,在码头上仰面看着船只即将起航,他知道这一别。
此生他很难再见她了。
不敢,不能,否则难自控。
而且她不愿。
蒋晦忽而一笑,拉了缰绳,想要就此先一步离开。
可手臂好像中毒一般僵住了,动弹不得,目光也贪婪盯着那一抹背影。
仿佛回到了当初远去雁城,在野林外隔河的惊鸿一瞥。
那会,他也只看到她一抹背身侧影。
原来那是开端,也是结局。
船终于要离岸了。
......
可船离岸,地面为何震荡。
马匹躁动,人员惊愕,众人都听到了缭乱又整齐的声响.....
蒋晦忽然变了脸色。
“戒备!!”
有骑兵来了!
船头的言似卿反应过来,往栏杆下面看去,看到蒋晦御马带人冲锋到了码头外面的道口。
“船管自己走。”
“快走!”
拂夷等人在另一艘船上也看到了动荡,而且他们在船上更高处,已然看到靠近码头的林子外侧道上确实乌泱泱来了一伙凶悍骑兵。
而且制服齐一,绝非野路子。
朝廷兵马?
党争到这地步了?
那跟造反何异?
言似卿不解,神色冷厉了几分。
蒋晦等人做了备战准备.....俨然要死战,但他听到了后面的船只上有声。
“殿下,上船!”
他一愣,想要回头确定是不是言似卿喊的,可他没有。
反而往前带头冲锋,拔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