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
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完整的制度和体系。”薛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当下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问道,“那眼下堂中可还有襁褓婴孩吗?”
章漪摇首,“我们哪里还敢再出去捡来收养,年初有个偷偷放在门口的,但婴孩本就难养,不出半月便去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未再接话。
“婢子闻陛下将处此赏赐给大人做府宅?那不知此处一干人等,大人会如何安排?”这晚章漪终于将话问出,自接到天子旨意,到薛壑踏入此处,她唯一关心的就这一点。
新帝继位,莫说拨银接济这处,反倒是青州军来过两次挑走了数百余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说是让她们去军中劳作。以往被选去军中作文书、军医、汤令官的人,每人都会各自录文成卷,名入官中,哪里是那样只将所有人记个姓氏,百余人成一册,录个总数便罢。那样潦草带去,可想而知是被选去作甚的?
如今又将这处变作私宅赏赐权臣,偏这位权臣祖籍之地亦养有数万兵甲。
“殿下以前如何做的?薛壑问。
论起少年储君,章漪难免哀恸,看他的眼神越发锋利,“殿下让我们先忍一时,部分年岁大的孩子被她接入了上林苑去打杂,也有部分去了宫里侍奉她。有些手巧脑子好的,她让六司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譬如刺绣,簪花,侍植等,协助六司掌事;还有一些由她分与官宦人家,譬如庐江长公主府上、尚书令府上皆有。她说待来日她定会重开女官制,重修新政,让诸人尽可能生有所值,学有所用。殿下当时设想了好多,但……”
但少主仙去。
人在夜色中,前头仅有的几盏灯火在此时接连灭去。
这日廿一,天上挂残月,月华稀薄,天地不明。唯有女掌事手中灯笼还剩一点光。
倒也不止,出身将门的年轻御史大夫,耳力过人,一路而来听得风吹草动;这会暗地人静,他目光如炬,在女掌声的眼中看到刀的反光,剑的影子。
“这处为我私宅,只是用来存放一些器物,旁的皆不变。”他话语温沉,只当不知,还在请掌事继续引路,一路走过夏日枯枝的林间,看着一间间早已口空荡无人的寝房。
这话让章漪有些讶异。
却闻他继续道,“另有按当年殿下每年私库用于这处的银两,我虽没那么多,尚可出三成。”
章漪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章漪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急切,急切中又带了几分戒备。
“三个条件。”薛壑道,“第一,既是我的府宅,明日我会让人来换块匾额。第二,即日起,你们如常出去收捡襁褓婴孩;第三,我想知道一些殿下的事,这两日我在此地,您知道多少且与我说多少。”
“就这些?”
“能做到吗?”
“这、您……”章漪这晚第一次以“您”称他。
“别以为事情简单。”薛壑道,“第二桩事,我是有要求的,每月不少于一位婴孩,康健无疾,好生喂养。但少一个,我就断你当月的粮。”
章漪虽不解薛壑为何对收养婴孩如此看重,但每月一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实在不行有的是贫苦人家生下不要的,她可以去买来。左右有他接济,这处的生活好过穷苦人家。
薛壑一点笑意融在夜色中,“以后你为我私宅掌事,银钱账本自在你手里。”
他从广袖中掏出册子递给她,“上面是飞钱,你于任何柜坊都可取之,还有一把是这处私库钥匙,可存细软。明日挂匾额之际,你挑间屋子出来顺道让他们换锁。”
章漪如堕梦中,怔怔接过那两千金之物,半晌回神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屋歇息。明日、明日奴婢同您好好讲殿下的事。她来的不多,但有的,有能讲的事,她在这打过猎,提过您……您容我好好理理,明日我细细和您讲。”
这处毗邻上林苑,闻她在此打猎,薛壑不奇怪,但闻她还提过自己,顿时好奇之心顿生,想要掌事快言。奈何章漪得了那两物,如沙漠遇水,泪盈眼眶,略略谢过便急急奔回屋中收纳,唯恐被人抢了去。
薛壑这晚也累了,未再挽留,只在“她为何提我”“怎会想到替我”“提我时心情如何”等等种种遐想中辗转反侧,近丑时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境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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