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魏璋已款步离去。
空旷无人的太和殿丹墀前,一袭玄色蟒袍迎风而去,与天边烈日同辉。
*
今日雨过天晴,空气尚且湿冷。
侯在玄武门外的青阳,见魏璋款步而出,上前替主子披了件披风,“爷可要去文渊阁?”
萧丞之死眼下正轰动盛京,此等噩耗想必要不了两三日就会传到西齐宫中。
接下来两国和谈,安抚民声,调遣百官,处处皆得仰仗魏璋。
往常遇到如此重大国事时,三五日不回府是常有之事。
“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正在文渊阁等候爷。”
“汜水关那边可一切妥当。”
“啊?嗯!”青阳悻悻然点了点头。
魏璋未再言语,步伐不是往文渊阁去,而是直朝宫外马车。
脚步比之平日略快。
掀袍上了马车,方吩咐车外,“先回府用午膳。”
大人忙起来不饮不食也是常态,更何况衙门里也不是没有吃食。
此时,方一下朝便急着往府上赶,为了什么,青阳心里很清楚。
可是薛姨娘已经……
青阳的话到了嘴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跟着上了马车,在侧伺候焚香。
主仆各怀心思,各自无言。
马车穿过龙虎街,往国公府去。
一路上,魏璋端坐马车正中,如往常一样闭目养神,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略微扣紧。
青阳焚着香,余光透过袅袅青烟望了眼主子。
那张冷峻的脸一贯紧绷,可从青阳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些许迫切。
姨娘虽只离开了一日,可于主子来说自个儿的东西放在旁人手上,一时一刻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姨娘跟主子闹别扭已经五六日了,昨夜姨娘离开,主子彻夜未眠,必然有很多话要与姨娘讲的。
青阳的目光越来越惶恐。
魏璋很快感知到了,警觉地睁开眼。
青阳心口一跳,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在魏璋高压的目光下,胡乱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毕竟弄丢姨娘这件事与影七有关,青阳想琢磨个更稳妥的说辞,让弟弟免受牵连。
舌头打结,正欲张嘴,头顶上沉甸甸的目光却骤然松动。
此时马车正经过一间点心铺。
街头老板娘脆亮的叫卖声搅乱了车厢中紧绷的气氛。
一股甘甜之气钻进窗帘缝隙,充盈着整个车厢。
车窗处,老板娘抱着一盒子黄灿灿的金橘蜜饯,从视线中徐徐后退。
青阳余光上瞥,见主子竟被一盒点心吸引了注意力,迟迟未回神。
主子一向目标明确,很少分神的。
青阳诧异不已。
而魏璋在看到金橘蜜饯时,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那张粉白的笑脸。
忽地想起,她很爱吃这种甜腻腻的蜜饯。
有好几次,他从窗前经过,见她蹲在角落,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张本就清瘦的脸,被塞得圆滚滚的。
有那么好吃吗?非得塞满。
他心中不解。
不过今次,遇到她常爱吃的蜜饯,心里生出一个想法。
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钱袋。
他竟有些好奇,若然今日回府带了她喜欢的果子,她会否像从前迎他回府时那般,笑得眉眼弯弯。
魏璋心知不会。
此番他把她从萧丞手里要回来,只怕她又要闹脾气的。
可青阳那夜的话,魏璋也细想了想。
他此生既已认定了她为妻,难道往后日日战火硝烟下去吗?
如此他也乏累。
或许……
是该安抚安抚她,此前种种,一笔勾销也罢。
魏璋如是想着,心里竟松快了,清了清嗓子令青阳,“你去杏仁斋购置些……”
“主子!”
青阳蓦地跪在了魏璋脚边。
他跟着魏璋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主子软化的眼神,更莫说让步哄人。
至此刻起,青阳心里清楚,弄丢薛姨娘这事没法粉饰太平了。
他重重以头抢地,“主子,薛姨娘失踪了,影七办事不利,属下愿代弟弟受罚!”
魏璋温和之色尚凝在嘴边,沉默许久。
“什么叫……失踪了?”
魏璋派去的都是机警且武艺高强的影卫。
依照原本计划,瀛洲人杀掉萧丞后,影卫就该安全将薛兰漪送回了。
重重影卫守着薛兰漪,按理说只要屋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影卫不可能不发现。
偏偏屋里就真的一点风吹草动也无。
影卫们是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发现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空无一人了。
影卫与前来刺杀萧丞的影七汇合,一路追踪萧丞的踪迹,才找到薛兰漪。
而彼时,山坡上全是白羽箭和斑斑血迹,再后来他们就看到了黄河之上那个决绝的背影。
“属下失职!让萧王爷擅闯了姨娘闺房,掳走姨娘,逼得姨娘投河自尽了!”
投河自尽?
魏璋扣着袖口的手一紧,恍惚了片刻。
“人呢?”
“还未找到。”青阳头垂得更低。
魏璋僵硬的指尖摩挲着袖口。
薛兰漪和萧丞不是旧识吗?
萧丞不远千里,奉上国礼,不就只为把薛兰漪带走吗?
他怎会半路杀掉她?
魏璋不相信。
他倒更相信这是两个人一起演的障眼法,想助薛兰漪逃离他的掌心。
“去趟私牢。”魏璋沉声道。
主子没有青阳意料中的雷霆大怒,但周身阴郁之气横生。
马车动了。
窗帘随风摇曳,车厢中的光忽明忽灭照在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
国公府老宅,荒无人烟处,一座地下牢房里暗无天日。
逼仄空间中,水流敲击着青石板。
滴答滴答。
声音清脆,寒凉,透着森然之气。
青阳掌灯走在魏璋前方引路。
至地牢深处,一身材巨大如山的男人被铁链吊着手臂,悬于刑架上。
赤裸的上半身血水潺潺而流,浸染了全身,蓬松的头发耷拉在眼前,看不到表情。
只有一只刀疤眼透过凌乱的头发往外看。
在看到踱步而来的魏璋上,那只眼犹如困兽,立刻目露凶光,龇牙咧嘴扑咬魏璋。
然手腕被铁链困着动弹不得。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萧王爷,您还是省着点力气,此地可无人响应呐!”
青阳上前,捏住了萧丞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像狗一样仰面对着魏璋。
魏璋到底没舍得让萧丞死得那般容易。
他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困惑——薛兰漪和萧丞到底有什么关系,值得薛兰漪宁愿去雨中受罚,也不肯坦白。
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会让萧丞不远千里来和亲,带她脱离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