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从魏璋的视角俯视下去,看不到姑娘的神情,只见她颤抖的长睫根根分明,濡湿的。
晶莹的水珠一滴接一滴汇在睫毛末端,吧嗒吧嗒全砸在魏璋虎口上。
破碎的,但却又是温热真实的。
魏璋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
起码她的悲与怒,现在都在他手心,他能真切感受到。
而不是,像往常那十日,午夜梦回,摸到床榻边是一片冰冷。
恨也好,怨也罢,只要她还在他手心就好。
当然,他要的是她长长久久在他手心,而非再像凋零的花,随时都要枯萎。
他略显僵硬的手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你便是咬断我的手,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他的话音尽量柔和,似是生涩地安抚。
薛兰漪听了这话,盈满春水的瞳瞪得更大,不可思议望着眼前那张冷峻的脸。
“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我说的是事实。”魏璋道:“你明知自己生了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刺激自己,除了自伤,能有什么用处?”
“……”
薛兰漪无言以对。
魏璋根本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用得失衡量的。
“我跟你说不清楚。”薛兰漪不想跟他辩,一把推开他,还要往车窗外跳。
她便是死,也只想和有血有肉的人死在一块,而不是拥着一块冰。
她的温度骤然脱离他的怀抱。
他猛然将她重新摁在了怀里。
这一次,力道要大很多,恨不能将她摁进胸腔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沉香,方才一瞬的慌乱才消失。
不得t不承认,方才她突然脱离他怀抱的一瞬,他的心跳空了一拍。
他没有办法再接受她从他指尖溜走了。
尤其是此番,士别多日,再次拥她入怀,那种充盈的感觉他不想再丢手。
薛兰漪只觉得窒息,手臂抵在胸口处,尽量隔开彼此。
她的手刚好抵在他胸口的伤处,触到了一片黏腻。
他却不松手,扣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越靠近,伤口就越痛。
丝丝血水浸透玄衣,从薛兰漪指缝里渗出来,顺着她白皙的手背蜿蜒而流。
薛兰漪才意识到他在流血。
而且他似乎伤得很重,血流不止。
是薛兰漪方才用簪子刺破的伤口导致的吗?
薛兰漪自认没那么大力气伤他如此深。
忽又想起,刚才她将簪子插入他胸口时,十分顺畅。
显然,他胸口还有旁的陈年旧伤,刚好被薛兰漪刺穿,导致旧疾复发了。
他有旧疾,为保护她还被箭刺伤,又被她一簪子捅伤,简直腹背受敌。
眼下他看着一如往常地行止泰然,但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能听得到他呼吸断断续续,应该很疼吧。
如果……
薛兰漪若有所思盯着他衣襟处大片濡湿,摁在他胸口的手掌微顿。
“你若再敢伤我……”
魏璋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别有居心。
也几乎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薛兰漪这个停顿的动作不是担忧,她不过想趁他失血过多,让他伤得更彻底。
她对他,已无半分情谊可言。
这一点,连魏璋自己都深知。
他悻悻然垂眸,望向她的手。
“如果……如果我遭逢不测,国公府所有府兵影卫会送你以身陪葬,与吾同棺而眠。”
薛兰漪吓得手一缩。
魏璋又将她的手摁回了他胸口处,眼睁睁欣赏着他的血似一条条小蛇爬满她白皙的手。
白玉配朱纹,如此匹配。
他没有怒,平静的眼神中反而带着些许病态的笑意。
“同样的,若你薛兰漪敢有不测,我必以国公夫人之名,将你葬入祖坟,丹砂绳缚身,黄箓符镇魂,与吾生生世世喜结良缘。”
幽凉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手腕上。
薛兰漪只觉毛骨悚然,脑海里顷刻浮现出身着婚服躺于棺椁,被黄符震慑,红绳缚身的诡异模样。
这是民间异术,说是以此法镇魂,能将人命数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
魏璋未必信此邪术,但他也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就算死,他也有办法糟蹋她。
薛兰漪在一拳之隔的距离与他深深对视,她看到了深渊,一旦触碰永不可脱身的深渊。
她杀不了他,她自己也不能死。
他不会让她好好活,也不会让她安心死。
他就是要留着她的活口,一生一世地折磨、凌辱!
“魏璋,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薛兰漪受够了。
她受不了他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日日都要揣测他心意,步步惊心,时时紧绷的日子里了。
她崩溃不已,无处发泄,一头撞在了他胸口。
还未结痂的伤口又撞开一寸。
可偏偏骤然传来痛楚,让死水沉寂的深潭有了血液涌动的感觉。
很神奇地,充盈着他整个胸腔。
他深喘了一声。
在马车的阴翳处,凉凉吐出两个字,“永远。”
短短两个字,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将空气冻住了。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挣扎都像是个笑话,于他毫无用处。
他就是她眼前永远搬不走的山峦。
两人僵持在原地,良久。
马车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窗声。
青阳拱手,候在窗边。
“爷,军医已查验完毕,陆大人和谢大人……都断气了。”
“那位叫月娘的姑娘惊吓过度,军医说有流产征兆。”
流产……
薛兰漪此时才知月娘怀孕了。
月娘为了彻夜帮她准备婚礼瞒下了怀孕的事?
阿宣为了大婚瞒了她中毒的事。
谢青云和陆麟为了参加婚礼,瞒下她准备赴死的事。
原来,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只有她是单纯的期待,其他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是为了她好,她却像个局外人。
她还因为当初无心招惹了魏璋,害了他们所有人。
薛兰漪心里五味杂陈,泪又滚滚落下来。
车外,青阳其实可以想象薛兰漪听到这些的反应,但此地是三国交界,军队多留无益,有些事他必须赶紧禀报,让主子早做决断。
青阳只得硬着头皮道:“还有,大公子毒发攻心,虽性命无忧,不过……”
“好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他。
这个过程,魏璋的目光一直盯着薛兰漪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道:“全部带回京中。”
说罢,马车动了。
窗外金戈铁马的声音铮铮作响。
薛兰漪又要回去那座牢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