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日不言不语的她竟然发火了。
魏璋看了看那一指长口子的衣服,又看向薛兰漪紧张的眼神。
他意识到,她不是不想沐浴,而是,“舍不得脱这身嫁衣?”
“还我衣服,还我衣服……”
薛兰漪没有正面回答他,僵硬的身子不停朝魏璋蠕动,想要把衣服重新裹回自己身上。
这是她为阿宣做的嫁衣啊。
少时,魏宣第一次赠她满山百合花时,她就开始绣嫁衣了。
那是魏宣第一次向她告白。
那时候,她已坚定不移嫁给他的决心。
这些年,不管是被流放,被转卖,还是做魏璋的妾,她都没有丢下这身嫁衣。
近六年,两千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谊。
而且这身嫁衣的面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给她。
娘死前说过:这匹双鸾锦世间唯此一匹,只为一人穿。
薛兰漪从小到大都幻想着,十里红妆时,将亲手绣的嫁衣穿给心爱的郎君看的。
这是大婚日,她给阿宣准备的惊喜。
阿宣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还没有告诉阿宣,其实他第一次表白时,她就愿意嫁给他了。
她不能脱掉嫁衣,她还要给阿宣看。
“求你,还我……”她双目泠泠仰望着魏璋。
十多日来,她日日装睡,不言不语。
却为了一件嫁衣肯软下身段,跟魏璋说话了。
魏璋掩藏在胸口的愠怒在酝酿。
第86章
这些时日,他听从大夫的交代,不刺激她,不逼迫她。
他甚至可以忍受她耍脾气,也可以忍受她恨他怨他。
可是……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死了嫁给魏宣的心。
这件事,不行。
魏璋指尖紧扣嫁衣。
布料被绷紧,口子又裂开一寸。
一来一回拉扯之间,嫁衣的口子越裂越大,已经裹不住她的身了。
薛兰漪身上的中衣里衣也因挣扎松散开,光裸的肩膀从衣领中露出来。
魏璋赫然看到了她肩膀处密密麻麻的香灰烫伤。
她为了遮盖住掉魏璋曾留下的刺青,竟用檀香烫伤了自己。
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全是伤疤。
她为了嫁给魏宣,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魏璋呼吸一沉,手背青筋隐现。
撕拉——
她的心血她的心意彻底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魏璋手上,一半在薛兰漪身上。
魏璋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将衣服一寸寸撕成碎片。
指尖攥得泛白。
良久,他深深舒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衣料我都可以给你,浮光锦、鲛绡、还是你喜欢的云锦苏锦蜀锦?十匹?百匹?还是上千匹?”
什么都可以。
但这一件……
魏璋倏地伸长手臂。
他右手边是一架多枝烛台,半截嫁衣堪堪被置于火苗上炙烤。
“这一件,不能留。”
他没办法容忍她穿着给旁人的嫁衣,与他同榻。
他指腹一松,轻纱布料飘飘摇摇坠入火中。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火烧燃了嫁衣。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
恍然间,她竟看到娘亲穿着红衣从高台飘然坠落,粉身碎骨,最后连一具完好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尘封的记忆突然袭来。
“啊!”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吼。
不像人的悲戚,更像无法言语的动物。
所有的痛苦、怆然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汇聚这在一声粗哑的吼叫中。
情绪太过激动,穴位被冲开了。
她猛地扑向灯台,和灯台一起倒在地上。
烛火燎燃了她的衣服。
她浑然不觉,只将半截嫁衣护在怀里,缩着肩膀紧紧抱着。
仍觉不安全,她害怕、惶恐,突然抱着衣服冲出了冨室。
魏璋并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能冲开穴道,怔了须臾,才见一团火苗从窗外闪过。
外面秋风大,她就这样携着火迎风而去了。
魏璋眼皮一跳,提步追出去。
薛兰漪往风最烈的观星楼去,逶迤拖地的裙摆上火苗蔓延,迅速攀升。
她整个人都罩在一团火中。
“拦住夫人!”
魏璋沉声交代,声音被风吹得颤抖破碎,紧随其后往观星楼去。
薛兰漪跑得很快,即便魏璋轻功疾行,诸多护卫拦截,也没有阻止薛兰漪往观星楼上跑的脚步。
一团火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疯疯癫癫的,可魏璋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漫无目的,她是向某个目标去的。
魏璋脑海里骤然浮现她曾从观星楼跳下去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掀起衣摆,疾步攀爬楼梯。
他的脚步刚踏入顶层,正见那团火在顶楼平层奔跑,直奔向西南方。
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红衣飘飘,如晚霞远去。
远处的魏璋脚尖轻点槛墙,飞身横卧,朝薛兰漪扑来。
半截身子跃出栏杆的薛兰漪,被人拦腰截住。
她往后一仰,身体撞在坚实的胸口。
冷松香再次袭来,她厌恶透了,拼命用手肘击打身后的人。
魏璋躬身将她整个人包裹着,两人距离很近,空气很稀薄。
薛兰漪身上的火苗才熄灭。
魏璋却迟迟缓不过劲来。t
观星楼西南方脚下是公府工坊,那里有熔炉,是用来给府兵锻造兵器的。
薛兰漪从这里跳下去,会跌入熔炉中,尸骨无存。
下面很危险,简直炼狱。
他欲开口警醒她,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
薛兰漪的目光正锁着栏下熔炉。
她知道此地有熔炉,她根本就是故意往熔炉里跳的。
九天前,魏璋威胁她要缚住她的尸体。
于是,她这几日不言不语,就是在想怎么死才会不留全尸。
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跟魏璋生生世世捆绑在一块。
她木然看着楼下,还僵硬地挪着步伐往前走。
“别、别……”魏璋断断续续喘息着。
方才她跳下去那一瞬,胸口裂出巨大的鸿沟没有办法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