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段砚同他讲的朝中事,只不过冰山一角。
段砚已入仕几年,都无能为力,他不过秀才功名,又能如何。
而两三个月后的大考,堪堪是开始。
他转过头,直直看着云芹垂着长睫,眉眼宁和的样子。
她素白的指尖,有条有理地捋线,一分二,二分三……不知不觉,陆挚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他凑近,唇瓣印在她耳垂上。
被他打搅,云芹揉了下自己耳朵,轻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清浅的笑意,瞧着是已经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陆挚:“笑什么?”
云芹只是笑,不理他,把线卷好。
陆挚催她:“说吧。”
云芹这才起身,开口只四个字:“冥冥之中。”
陆挚倏地坐直身子。
她不是故意听的,是会客厅和主屋太近了,就一块老旧的木板,防不住声音。
所以,之前段砚来那次,她才去侧屋。
不过今天,何桂娥和何玉娘睡得早,她不好去打扰,就留在主屋。
别的她听过就忘,只这四个字,让她暗笑。
见陆挚这般,她躲到屋外,又是笑:“冥冥之中,可是当初,你还不想娶我呢。”
陆挚也出了屋子,小声笑说:“你过来,我和你细说,我到底想不想。”
云芹才不信,退到石桌那。
两人绕着石桌,追躲两圈,倏地,陆挚换个方向回过身,云芹一个躲不及,撞到他怀里。
她“唔”了下,陆挚也不逗她了,两手拇指摩挲她额头:“撞疼了?”
云芹:“有一点。”
他低头,轻吹她额角。
云芹也鼓起脸颊,吹了下陆挚胸口。
她应该也撞疼他的。
这阵温和淡淡的风,似也摇动巷子外高高的梨树,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在夜月下,轻轻摇曳,花瓣在半空,轻轻旋转,飘落。
……
最后一瓣花瓣,落到土里时,梨树枝头已然绿叶盎然,也结了一颗颗青绿的果子。
云芹数过,最开始一共结了四十七个果子,一些掉了,一些被鸟雀啄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果子。
八月,保兴十年正科乡试也开始了。
依陆挚的籍贯,他被分到城东的贡院,贡院占了很大的位置,那条街就叫贡院街。
初九,贡院街停着许多马车,都是家眷来送家人考试,也有陆挚云芹他们这样,走路来的,淹没在人潮中。
天已经凉了,云芹知道,陆挚饿了会吃东西,防寒衣物也都齐备,就没别的要吩咐的。
接下来贡院会封闭三日,她再确定一次:“十一下午酉时末出来,对吧?”
陆挚:“是。”
云芹又问:“那天吃饼汤?”
陆挚想到热乎乎的饼汤,弯眼一笑:“好。”
须臾,陆挚去搜身进场。
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目送他进场,时辰还早,她们三人去附近茶水店里,买了点饼子填饱肚子。
茶水店很热闹,有不少不考这科的书生,在讨论着什么。
店家是会做生意的,敲锣吆喝,宣扬自家开了一局“博掩雅事”,以押本科解元。
云芹到赌桌前看。
文人赌起来,也真舍得,立刻有人放下一锭银子,众人起哄。
瞅着那银子,她再看那人押的人,叫“王文青”,再一瞄,这么一张桌上,就写了三十来个名字:
王文青、范瑶、陆挚、张信……
意识到什么,她目光往前挪,果然有陆挚的名字。
不愧是秀才,排名这么前。
店家见她形容好,叫她:“这位娘子,可要来一局?”
云芹“嗯”了声。
她解下香囊,阔绰地取出整整二十文钱,放在陆挚名字下。
眨眼十一日,时辰到了,第一场考试结束,糊名封卷,贡院开门。
三日没洗漱,陆挚还算整洁,精神头也还好,只下颌泛出青色胡渣。
梨树巷院子里,饼汤热气团成一团,大家围在石桌前,秋风也不冷了。
陆挚吃了两口汤,喟叹。
晚上,云芹给他整理行囊,问:“那三日,东西够吃吗?”
陆挚:“够,我吃得很好。”
云芹说:“我再做这个分量。”
陆挚想起一事,说:“饼子比巴掌大一点就好。初九时,查东西的小吏,把一大块饼掰成小小十几块。”
云芹:“应是怕你夹带。”
她听陆挚说,科举作弊办法千千万,像六年的舞弊案,是被抓到作弊者和考官互通考题,当时一条绳子上的人,都掉了官帽。
而寻常一点的作弊,就是夹带。
陆挚却不是为这事不喜。
他蹙眉:“他掰碎就罢了,却少了一块。”
当日看那小吏掰那么碎,他心生怀疑,在分到的号舍坐下后,考试开始前,他把一张大饼拼回去了。
由此发现,少了一小块。
云芹惊讶:“是不是拿少了?”
陆挚:“不会,上回考试就没遇这种事,应是……烤饼太香了。”
云芹:“那我真厉害。”
陆挚禁不住笑了。
隔日早上,他带的烤饼,只有巴掌大,叠在一起,整整二十个。
还是初九那个小吏查他的东西,一个烤饼只需要撕成两半,那小吏嗅着芝麻烤饼的焦香味,看向陆挚。
陆挚微微弯唇一笑。
这是云芹为他考试,特意做的烤饼,就是一小块,他也不想给陌生人。
…
很快,十七日,陆挚从考场出来时,斜阳西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科,总算考完了。
有萧山书院学生,考完还有余力的,认出陆挚,上来搭话:“拾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
陆挚:“不敢妄断。”
那几人还要问陆挚,陆挚拱手告辞,朝云芹那走去。
云芹才刚到,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竹竿,她小声问陆挚:“考得怎么样?”
陆挚:“不错。”
他疑惑地看她拿的竹竿,问:“这是做什么的?”
云芹往上举举它,眼里笑盈盈:“梨子要熟了,我们拿它打果子。”
陆挚轻笑:“好。”
也就几天,梨树果子又殉了几个,只剩下二十八个。
不止云芹在盯着,巷子内外的邻居人家,也在盯着它。
十几年前,梨树巷几户人家为了梨树的归属权,吵过一架,最后府尹调解,梨树归于街道司。
至于果子如何分,就是九月中旬后,若果子熟了,先到先得。
经这么多年磨合,街坊也知道,梨子还没熟透就摘下来,是酸的,难免可惜,就想日子到了再去摘。
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先动梨子,大家肯定都蜂拥去抢梨子。
总之,这条巷子形成一种默契,在摘果子时,最好别被发现。
云芹陆挚几人,也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时间在九月中旬,陆挚想到了:“我知道哪一日适合摘果子。”
云芹:“我也知道。”
两人对了个视线,忽的笑了,一道说:“九月十五。”
十五那日,桂榜放榜,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会去凑个热闹。
桂榜什么时候都能看,梨子只有这个时候能悄悄打。
云芹期待起十五那日,陆挚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