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这日比平时早了片刻回何家。
他一开始跑回来,有些拿捏不好节奏,现在慢慢习惯了,呼吸调节得好,也没出那么多汗了。
姚益得知他每天都跑回去,还赞叹:“乡试会试都得熬体力,那些体弱的甚至是从考棚里抬出来的,拾玦此计未雨绸缪,实在妙啊。”
陆挚见他误会,也没解释。
如果说他是与云芹约好早点归家,姚益定要说什么话。
陆挚进了家门,就觉氛围不对,穿过东边的小路时,遇到何善宝。
何善宝带着酒气,对陆挚挤眉弄眼:“你知道吗?家里出事了!”
陆挚:“什么事?”
何善宝说:“侄女投河了!就那个叫桂娥的,大房那边排老二的,啧啧啧。”
陆挚步伐一顿,声音微沉:“尸首捞上来没?”
何善宝:“没呢,就看一双鞋在河边,要不是二嫂去河边洗衣裳,这都一天了,没人发现,老太太是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大家就惨了,都得遭殃。”
陆挚想到在县学读书的大表兄,又问:“可曾通知县里那边了?”
何善宝:“才刚邓大去找大伯说了这事,大伯不让他找大哥,怕是耽误大哥读书。”
“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河了,再养两三年就可以嫁了……”
一条人命,还不如读书重要。陆挚不合听,沉默着,径自去了屋里。
侧屋有些昏暗,何玉娘依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房中只他和云芹。
陆挚在净手,云芹揭开扣着饭菜的竹罩,把饭菜摆好,她一只手捧着碗,有些呆呆的。
陆挚问:“吃不下么?”
云芹摇摇头。
夕阳斜落,家里很是沉闷,仿若狂风骤雨前的预兆,一个不小心被泼湿一身。
陆挚不是很有胃口,停箸。
云芹见状,小声问:“表侄女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挚:“嗯。”
云芹又说:“起因是我送她一块糖糕。”
她言简意赅,说了何桂娥受的委屈,陆挚皱起眉头,看不惯韩银珠的做法,然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实话说,何家某些作风,他着实不喜,便是借住在何家,他也没什么归属感,就等还了姚益的钱,也要还何家的钱。
云芹嘀咕:“如果桂娥没死就好了。”
陆挚:“是啊。”
忽的,云芹也搁下碗筷,站了起来,陆挚疑惑,随她的动作,他微微仰头,只见她姣好的眼眸闪烁,藏着一抹狡黠。
就是在暗淡的天光里,也像是曜石一般。
她脚步一旋,撩起一旁隔开床和桌子的布帘。
何桂娥正躲在帘子后,怀里抱着一张烤饼,脚上踩着云芹的鞋,有些畏缩:“表叔……”
云芹瞄着他,小声:“桂娥没死。”
陆挚:“……”
第19章 睡。
几个时辰前。
云芹去找二表嫂李茹惠,李茹惠是大房的二表嫂,也住在西院。
何二表兄读书没天赋,家里也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他就管着家里田地,李茹惠素日不大出门,只爱做些绣活。
她比云芹年长好几岁,脸生得圆,性子温和,是云芹三个表嫂里最踏实的。
上次,云芹来送兔皮,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咬着手指,馋云芹没给春婆婆的那包兔肉。
云芹给她兔肉,袖子里掉了一条素帕。
李茹惠因为女儿讨食,很是不好意思,便问云芹是否喜欢素色。
云芹说:“不是,是我针线不好。”不然也想绣朵花。
不久后,云芹就收到簇新的上衫,用的湖绿地布料,针脚细密,绣着蝴蝶穿花的样式,很是精致。
云芹此时就穿这身上衫,挽着堕马髻,眉眼细腻昳丽,容色鲜亮逼人。
李茹惠对自己技艺十分自信,只是瞧着云芹,一时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很是慨然。
不过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做这衣裳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美人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茹惠:“让桂娥装、装死?”
云芹:“对。”
李茹惠放下绣棚,踯躅道:“要是老太太发火了……”
云芹:“先不告诉她。”
李茹惠惊讶,还能这样啊。
不过也是,假若真出事,也是先捞到尸首,再告诉老人家,免得叫白白焦心。
李茹惠住得近,更知韩银珠如何偏心,三天两头,打得何桂娥想哭又不敢哭。
她本不想参与,毕竟作孽的是韩银珠,和她无关。
然而转念一想,她从来知道何桂娥实心眼,去找云芹时,恐怕真就有了去死的决心。
要不是云芹,家里就多了一桩白事。
李茹惠也算看着何桂娥长大,不至于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要是何桂娥真死了,她也良心难安。
反之,她若能帮一把,就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积德积福。
况且主意是云芹出的,她只当不知情,火怎么也烧不到身上。
她心里已然同意了,还是好心提醒云芹:“你不怕这事过后,惹得老太太、大嫂不喜,以后难做吗?”
云芹缓缓摊手,笑道:“本来,她们也不喜欢我呀。”
她看得出何老太眼底的挑剔、韩银珠偶尔露出的不屑。
只是,她就算是珍宝,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
李茹惠服气了,笑道:“好,我晚点去河边捡鞋子。”
……
且说下午申时三刻,李茹惠捡了鞋,捎给韩银珠,意有所指:“桂娥是不是从早上,就不在家?”
韩银珠半日不见何桂娥,心里窝火,还想着等她回来算,她见这双鞋,很是一怔。
家中找遍了,着实没人。
韩银珠骤地想起,她早上打何桂娥时,何桂娥落着泪哀求她的样子。
她从来不留心,此时,方觉那眼神不对。
鞋子在河边捡到的,脏兮兮的,大抵就是投河了。
韩银珠在房中坐了片刻,心乱如麻,怒气冲冲去找邓巧君。
邓巧君在看新建的房子,突然叫一双鞋子砸脸上,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韩银珠:“你诬赖桂娥是贼,桂娥跳河去死了,你就得意了?”
邓巧君怔住:“你说什么?”
韩银珠出了一口恶气,冷笑:“我就说是你使唤桂娥替你,要不咱们找云芹对一对?”
邓巧君哑口无言。
韩银珠:“桂娥都是因为你跳河,今日起你就欠我一条命!”
邓巧君气得脸胀红,啐她:“欠你娘个屁!”
话是这么说,邓巧君紧赶慢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去村东田地,把何善宝喊来,说了前因后果,让人捞尸首。
韩银珠也去河边找尸首。
若问她有没有一瞬的难过,那是有的,十几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
但转瞬被不理解的情绪淹没,她供何桂娥吃喝,不说回报,竟然为这么点事,就去寻死,实在不像话。
只是看邓巧君吃瘪,韩银珠就好受多了。
因新屋就在东北屋子旁,云芹和何桂娥就在房中,听她们的争执,声音清晰可闻。
何桂娥蹲在地上,又大哭了一场。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死”得好没用。
哭累了,何桂娥就想出去:“我怕我骗了我娘,被她打死。”
云芹拦住她,说:“反正都会被打死,你今晚在我这睡舒服了,明天再回去。”
何桂娥觉得有道理,咬着唇:“好。”
…
屋中点着桦烛,灯光颤了颤,隔壁邓巧君和何善宝压着声音吵架,不甚清晰。
到明天,这事自然瞒不住何老太,不过明天,何桂娥也会“死而复生”。
这一晚是难得的宁静。
云芹打水来,何桂娥擦过脸后洗脚,自己在脚丫那里擦下厚厚一层污垢,像又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