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云芹回了房中小憩。
年末,何家也忙,要开祠堂祭祖,要宴请亲戚宾客。
本来厨房里不分大房二房,大家都要去的,不过,因邓巧君怀孕,邓家怕累到邓巧君,叫来三两婆子帮忙。
邓巧君说反正厨房人手够,让云芹别去了,等她要吃东西,她再去厨房做。
云芹欣然接受,躲懒去了。
因晚上还要守夜,她先睡了会儿。
这一觉并不多深,骤地,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震响,她蓦地一惊,睁开眼睛,身旁陆挚合衣躺着,缓声道:“不是什么事,是爆竹。”
爆竹在阳溪村并不多见。
云芹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陆挚倒是起身,去了家门外,他面色冷肃,叫小孩们:“家里都在睡觉,你们远些玩去。”
他是做夫子的,孩子们天然怕他,一溜烟就跑了。
回去时,陆挚在路上,遇到何善宝和邓巧君。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只听何善宝道:“你怎么又和大嫂吵起来了?大哥都说我了!”
邓巧君:“是她跑来我面前,送你哥穿过的破护膝,说是他考秀才穿的,有文气,她在嘲笑你这辈子别当秀才!”
“……”
陆挚不愿听着壁角,咳嗽一声。
邓巧君和何善宝稍歇。
才越过这摊,他回到东北院,就看门口,大表嫂韩银珠手上拿着两件旧衣裳。
她说:“陆表弟,我才要叫你们呢。这衣服我也没穿几回,想着云芹没怎么添新衣,就送她穿吧!”
农户人家,相互送旧衣裳,并不少见,只是,韩银珠自认县里人,就带了傲慢的施舍。
送何善宝那副不合何宗远穿的护膝,也是一样道理。
陆挚眉宇不动,说:“嫂子离家久,不知家里人不缺新衣。你衣服送来我们这,只能拿去擦桌擦椅。”
他拒绝得丝毫不给脸面。
韩银珠心中积了一股气,冷笑:“好吧。”
……
且说傍晚,云芹痛快地洗了个澡。
她换一身茜色遍地锦小袄,一条百迭裙,是李茹惠帮她做的,该收腰的地方收了,愈显纤影袅娜。
陆挚就着她洗过的水,也洗掉旧年尘埃,着一身黛色襕衣,眉宇清雅。
两人联袂到了正堂,家里摆上了桌饭,小孩们也都着新衣,玩闹着。
何老太见云芹和陆挚,便一人握住一只手,直点头。
当时他们新婚第二日,她就算心里有芥蒂,也觉得样貌很是般配。
何桂娥也穿了一身红,站在何老太身侧,没那么畏缩了,云芹存心逗她,说:“今日你最好看。”
何桂娥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婶娘骗我,婶娘才是最好看的。”
惹得几人都笑了。
韩银珠闻声,只当做没何桂娥这人,招呼何佩赟来吃饭。
这都饭点了,何老太又问何宗远:“你爹不是说现在回家吗?”
何宗远:“是奇怪,让邓大去看看?”
邓巧君冷笑:“邓大伯回家吃酒去了。”人家只是人力,又不是奴才,大年三十还由着人家使唤?
何二表兄是个老实人,说:“祖母,我去县里看看吧。”
何老太:“骑驴去,快去快回。”
又让带着几个饼免得路上饿到。
桌上饭菜都好了,香味扑鼻,邓巧君饿了,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就踢了踢何善宝。
可何善宝不敢说话,假做不知,他怕开了口,被祖母骂,多丢人。
陆挚方要问云芹,就发现,云芹的一只手,在悄悄拍着她自己的肚子。
再看,她面色如常,但魂不知道飞到哪座粮山去了。
陆挚笑了下,对何老太道:“祖母,二表兄这一去一回,就是再快,也得一个时辰。”
何老太想,大抵是吃酒耽误了,便道:“先吃吧。”
云芹一喜,众人也没有不乐意的,赶紧添饭添菜。
吃到末尾,何二终于回来了,他神色匆匆:“祖母,母亲,我爹被人打了,还在县里药堂!”
话音刚落,老太太、大舅妈、何宗远忙站起来:“怎么个事?”
“严不严重啊!”
何二表兄:“中午酒楼有人打架,我爹叫板凳扫了下脑袋,吐了一地。好在没大事,就是头晕,大夫说不能颠簸,等缓到明日,才能回家。”
春婆婆扶着何老太坐下,轻抚何老太心口。
何老太说:“明日就能回来了?”
何二表兄:“是。”
何大舅妈也终于放心,抹了抹眼角:“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母亲,我今晚就上县城照料他。”
何老太:“银珠,茹惠,你们两人也去一个。”
她二人是儿媳,何老太不放心,要她们去一个也是寻常。
韩银珠低头不吭声,李茹惠是个实在的,就和大舅妈一道去了。
因家里出了点事,守岁时,倒没那么有趣,大家都努力不睡着罢了。
子时四刻,翻了年,家里放了一串爆竹,大家分吃一坛屠苏酒,给红封收红封,不多时,这场热闹也就散了。
云芹不胜酒力,又醉又困,她揉了好久眼皮,揉出了三层眼皮,呆呆的。
陆挚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去东北院。
忽的,云芹软声问:“陆挚,如果板凳打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么?”
陆挚说:“躲开?”
他心想,她突然这么问自己,应当是觉得,文人常常手无缚鸡之力,像何大舅那样被打,不意外。
她怕他有一天,也受伤。
果然,云芹放开他的手。
她低头,双手交错,抱住自己脑袋,像是毛茸茸的小鸡崽,要把自己团成一团。
她闷声说:“你要护着脑袋,跑。”
陆挚笑了:“那你呢?”
云芹:“我要是在,你更可以放心跑。”
区区板凳,她才不怕。忽的,云芹只觉失重,她一愣,陆挚就着她小鸡抱头的姿势,把她竖着抱了起来。
她赶紧揽住他脖颈,春风料峭,他身上却很暖和,她低头,和他四目相对。
就看他眉眼弯弯,道:“你要是在,我会抱着你跑。”
作者有话说:注1: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
注2: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相传出自王羲之
第40章 说书人。
……
三十晚, 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以及何二表兄,三人又奔去县里。
一路上,大舅妈问了不少何大舅的事, 何二只说, 到了就知道了。
都过戌时, 县里依然热闹, 街上, 几位老爷家放了烟花爆竹,药堂愈发冷清,点着几支蜡烛,霎是明亮。
两个小药童在打盹, 何大舅躺在药堂正门旁边的长凳上。
他头上包着白绷带,“哎哟”叫疼叫晕, 他的两侧,还有两位衙役护着, 贴身带刀,瞧着挺吓唬人的。
何大舅妈腿软了:“两位大人,这是?”
李茹惠面对公家的人, 也发怵。
县衙的两位衙役在好好的年节,还得做公务, 心情也不甚美,说:“我等奉县令老爷的命,护着老何!”
原来方才何二回家, 同老太太只道了一半,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何大舅是运气坏, 遇到人打架,被牵连。
实则,这架就是因何大舅而打。
今日中午,酒楼熙攘,何大舅这几个月常去集会,与人往来,颇有些信手拈来,酒是吃得称心如意。
直到一个说书人出场。
那说书人身上衣服打了几片补丁,面颊干瘦,头发枯燥,瞧着得有五六十了,说书也说得不算非常好。
有人同何大舅说,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十年前“恃才傲物”,秦员外老爷请他抄佛经,他还不肯。
如今他贫困潦倒,沦落至下流,以说书度日,有损读书人观瞻。
何大舅唏嘘,觉得此人假清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取了两个铜板,打赏他。
打赏是常事,然而他一打赏,众人就笑:“阳河榜是你排头,如今打赏也排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