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痒,笑着躲他,告饶:“好,我说。”
陆挚这才收手,她赶紧坐正了,一手扶扶微乱的鬓发,眼波轻转,睨他一下。
旋即,她清清嗓子:“云家要建新屋子了,我开心。”
陆挚心知应当不是这事,可云芹这般,他又心软了,重新把人抱进怀里,顺着她的话,问:“那地契,可需小婿帮忙跑?”
先前何家出钱,要给他们盖两间屋子,陆挚跑过衙门弄地契文书,知道里面的门道。
云芹眼看自己躲过一回,高兴地笑了。
她也就和陆挚聊起家里房子,说:“不用,我娘早处理好了。”
这两年,云家的日子,越过越舒坦,不知不觉间,攒下了不少银子,比前几年更宽裕。
只是,云家屋子年久失修,年中那场大暴雨,把云家屋子浇成秃头。
还是云芹回来到处修修打打,家里才没继续漏水。
因此,文木花盘算着,家里是该再盖两间茅屋,再给所有房子屋顶加上木板,再铺上茅草。
虽然还不是很体面的砖瓦房,却比茅屋好一些,也能更牢固,也不用再每次大雨,都需要修屋顶。
说干就干,这两个月,云广汉就找好了材料和匠工,文木花就去跑关系。
她本来该找保正,但因阳溪村保正失职,保正的头衔被撤了,没能帮忙弄文书,她就得去县里。
这段时日,刘婶婶和二丫也住阳溪村,得知文木花要弄文书,当然也尽力帮了不少忙。
云刘两家老邻居,有些冰释前嫌的迹象,知知也带着二丫在村里玩起来。
这日,云广汉在屋顶打木板,嘴里咬着一个榫卯用的楔钉。
敲完手里这个木钉,他把嘴里那个拿下,问身旁的文木花:“那如今村里保正是谁?”
文木花:“唉,不知道。”
在本朝,保正不属于官僚体系的环节,大部分选当地有声望的人。阳溪村又小,少了个保正,对百姓生活影响倒是不大。
云广汉:“要我看,女婿就合适,要不是他,下游得死多少人。我自己略懂治水治沙的道理,可那水漫出来,就急着捞鱼去了。”
文木花真想敲开他脑袋,看里面装的什么,道:“毛病,秀才是要做县令那种大官的!”
云广汉:“哦对,哦对。”
文木花也敲完手里的楔钉,朝屋顶下喊:“知知!”
屋檐下,知知坐在那缝着一对布偶娃娃,她闻言,“诶”了声,快十岁的小姑娘,身板也结结实实的。
她捡了两包纸包的木钉,抡抡胳膊,奋力往上一丢。
那木钉飞很高,云广汉好险才接住。
他和文木花对视,看样子,知知长大后力气不小,或许以后,全家力气最小的,竟是——云谷。
既然想到云谷,文木花发现不对,问知知:“你二哥呢?刚刚不也在院子吗?”
知知慢条斯理说:“刚刚有个何家姐姐来找他,他出去了。”
文木花:“什么!”
文木花把活计让云广汉做,自己爬下楼梯,问知知云谷的方向,知知毫无心理负担,就把云谷卖了。
虽然云谷在出门前,叮嘱她好几句,让她帮忙瞒着。
她才不呢。
很快,文木花在乡道上看到云谷的身影,他一个人走着,手里旋着一朵小野花。
文木花:“云谷!你干嘛呢!”
云谷暗道不好,知知那厮又卖他!
他赶紧藏起那朵野花,遮遮掩掩的,可文木花已经了然,说:“知知说是何家姐姐,哪一个何家姑娘?”
云谷红着脸,支支吾吾。
文木花忍着气,没给他肩膀一掌,等两人回到家中院子,她才问:“敢作敢当,还不说?”
当即,云谷挺起胸脯,大声:“娘,我喜欢何月娥,能不能去说亲?”
一旁屋后,云广汉和知知躲着偷看,又面面相觑,心内纷纷可惜云芹不在,这可是大消息啊!
虽然早有所料,文木花还是瞪大眼睛:“何月娥?你咋不说你喜欢嫦娥娘娘,我到月亮上给你请下来呢?”
云谷忸怩:“不要嫦娥,只要月娥。”
文木花:“……”
临近年节,文木花多了一个烦恼。
倒不是说云谷和何月娥“私相授受”。
在村里,并没那么避讳让未婚男女相见,何况他二人其实也才见了三面,每次见面,也都坦坦荡荡,手都没碰。
再说何月娥,当初云芹带一群小孩去山上,她也 在,文木花觉得她很好,自然不是不满意。
其余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如何起头——要不要替云谷去说亲。
何家可是长林村大户,就算阳溪村的大户,也不太能比得,如果要提亲,不怕成,就怕不成,让住在何家的云芹尴尬。
而且,文木花托人打听一番,更加心乱如麻,那就是何月娥父母,早就相中一户人家,就是县城的林家。
林家比云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家父母不爱惜女儿,奔着彩礼要高嫁,文木花哪里敢再去说亲?
可每次她想和云谷讲讲,一看云谷那思春的死出样,她都想把人打一顿。
也不知道月娥怎么看上他的。
无奈,文木花只好带上一张鞣制好的狼皮,先去找云芹。
年节前,母亲突然来访,云芹把晾衣绳上的手帕收起来,这才去见文木花,再把人带到院子里。
文木花双手握着一个热芋头暖手,说了云谷和何月娥的事。
云芹呆住,倒是想起年中有一回,何月娥送了块糖糕给云谷。
原来是那时候就开始了。
文木花叹口气,唇边一片白雾,说:“家里再如何,只能掏出二十两彩礼,如何比得林伍。”
“何家大房一家是那样的,唉,我愁啊,你说这小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云芹吹吹冒热气的芋头,剥开黑棕色的皮,露出紫白粉糯的肉。
她吃了几口,一边思索,一边说:“娘,你别急,我先问问月娥。”
文木花唠叨过后,心里舒服很多,看女儿吃蒸芋头,便也食欲大动,暂时抛却这烦恼。
没多久,送走文木花后,云芹紧了紧衣裳,踩着地上薄薄的雪,走回东北院。
何月娥等在东北院门口。
大姑娘穿着一身灰色旧袄裙,不算合身,她唇色苍白,浑身的颜色,除了一对黑眼睛,就是冻得通红的双颊。
云芹推开门,说:“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
何月娥低头,小声说了声谢谢,进了屋子,倒也不敢坐,有些拘谨,说:“陆嫂子,我站着就好。”
云芹便也站在门口,笑问:“你找我,是为云谷吧。”
何月娥的脸全红了,她沉默着,点了下脑袋。
何家的女孩,有像何小灵贪玩活泼的,也有像何桂娥胆小的,却更多像何月娥。
因为,说的话不会得到回应,渐渐的,她们站在暗处,习惯了沉默。
云芹笑了笑,声音轻柔几分,说:“你不想嫁给林伍。”
何月娥更用力点头。
她想到什么,终于挤出一句话:“嫂子,我不是为了不嫁给……那个人,才对阿谷……那个的。”
天知道,在桂娥跟自己通风报信时,她有多崩溃。
在那之前,她就属意云谷。他吃雨水的样子,很可爱,这是她第一次尝试选择,却是个无望的选择。
可她也不是想借云家,来撇去身上不合适的亲事。
所以,这一句话用光了她所有勇气,她羞愧地缩着脖子,几乎想钻进地缝。
云芹知道,何大舅妈替她说亲,是等到冬天,而何月娥第一次见云谷,是夏天。
每个人喜恶,本就不一样,有人欣赏云谷,也挺好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两件事撞上了。
云芹思索片刻,只说:“还记得春天上山么,很累,对不对?”
何月娥又点头,清理杂草,翻土地,确实很累,忙完她手脚酸了好几日。
云芹说:“嫁进云家,靠山吃饭,每天都会这么累。”
何月娥:“我知道。”
她捏捏自己衣角,这是她远嫁的亲姐姐的旧衣裳,自从姐姐嫁出去,就杳无音讯。
这件衣服,她穿了三年了,也三年没怎么长过个子。
她又说:“都累。”
没有不累的,在何家累,在林家也累,只是,没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光看何宗远何善宝,谁能想到她们日子如何呢。
云芹眉头轻抬,说:“所以,云家‘救’不了你,而是新的起点,如果你能接受……”
何月娥抬起头,那对黑色眼睛里,迸发一阵亮光:“我可以。”
云芹笑了。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只说:“并不一定能成,我们试试。”
光“试试”两个字,就是何月娥从前,想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