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首,国公爷视线逡巡了一周。
看到老二、老三、老四都在,孙辈们除了三房长子贺晋衡还在外地,其余也都来了,长媳、次媳、三儿媳与四儿媳及孙媳等女眷也一个不落,一张大团圆桌子都团圆坐满,家中人丁兴旺,各房相处和睦,他犀利肃然的双眸不由暗含了一丝笑意。
因国公爷气势威严,积威甚重,虽是团圆的年夜饭,坐在桌旁的儿孙辈们依然遵守着食不言的规矩,没人大声言语。
国公爷没有提筷,众人自然也不敢动筷子,老太太看他一眼,提醒道:“公爷,用饭吧。”
国公爷开怀笑了笑,吩咐道:“吃饭,这是家宴,都不用拘束。”
说着,他便率先举起了酒杯,二爷、三爷、四爷及贺晋远、贺晋睿见状,也都纷纷举起了酒杯。
而女眷们都不饮酒,只用果酿,也都端起果酿抿了几口。
之后丫鬟上前布菜用饭,众人用着年夜饭,气氛也逐渐热闹起来。
国公爷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视线落在对面的嫡长孙身上。
贺晋远也喝完了酒,已将酒盏搁在桌上。
他的双眸依然覆着黑缎,神色如平常一样无波无澜,但察觉到祖父又往他的方向看来,便将酒盏倒扣过来,示意自己已经喝尽了。
国公爷眉眼微抬,不觉笑了笑,道:“晋远,眼睛可是好些了?”
贺晋远沉声道:“回祖父的话,孙儿的眼睛确实有所好转。”
他的双眼视力已恢复至原来的四成,但冯太医嘱咐过,日常不可用眼过度,要尽量避开强烈的日光和烛光,因今晚荣禧堂中的灯烛如白昼一般,是以,他的双眸依然戴着黑缎。
听他这样说,二爷贺知林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晋远,你的眼睛真能看见了?”
贺晋远微微偏首看向他,道:“二叔,现在视物还不清楚,但已在慢慢好转。冯太医说,再过一段时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三爷贺知丞闻言欣慰地笑了起来,叹道:“这可是头一件天大的好消息!这恢复期间,可要谨遵太医的医嘱,好好养护眼睛,万不可掉以轻心。”
贺晋远道:“多谢三叔,我会小心的。”
四爷贺知舟面色肃然,伸出大掌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虽未言语,这一掌却饱含勉励之意,贺晋远会意地笑了笑,道:“多谢四叔。”
因这一桩好消息,国公爷心情实在大好,虽没再说什么,却高兴得连喝了好几杯酒。
女眷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几道惊喜的视线便都向姜忆安投了过去。
崔氏还没开口,眼圈却先红了,道:“说句实话,我都没想到大侄的眼睛还有能看见的一天,这可真是善有善报,老天保佑。”
二太太秦氏笑道:“是啊,这真是意外之喜。”
说着,转头看向江夫人,道:“大嫂,这下你可不用再天天忧心了。”
江夫人眉眼含笑,慈爱地看着自己的长媳,道:“这还是多亏了忆安,要是没有她,晋远现在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听妯娌们你一句我一句高兴地说着话,谢氏面无表情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斜看了一眼外面暗沉的天色,唇角勾起一抹讽意。
宴席进行到一半,谢氏用完饭,示意丫鬟不必再布菜了,对老太太道:“娘,今儿天冷,又是三十,让那些守夜的也都吃些热酒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道:“你考虑得很是,连我都没想到这一点,打发人去说一声吧。”
话音方落,突见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她跨过门槛刹住了脚,扯着嗓子喊道:“三太太,不好了,张婆子要上吊!”
这一声尖细刺耳,席间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诧异地向她看去。
琉璃站在谢氏旁边伺候,此时也看着她,清清嗓子斥责道:“胡乱嚷嚷什么?没看到太太奶奶们在用饭吗?有什么事过后再来回禀吧。”
小丫鬟唬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顿时吓得缩了缩身子。
谢氏见状,却温和得对她招了招手:“你别怕,过来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丫鬟壮着胆子走近了,福身行了个礼,道:“倒夜香的张婆子哭着喊着要上吊,我们都拦不住,还请太太打发人过去看看吧。”
这大年下的,竟有老奴要上吊,老太太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问:“她是因何事要上吊?”
丫鬟道:“奴婢听说是因为张婆子没有收到炭火,月例还少了,日子熬不下去了,便生出了上吊的念头。”
闻言,崔氏蓦然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姜忆安。
自开始用宴时,姜忆安的视线便时不时落在谢氏身上,现在见她一反常态地亲近和蔼,还主动过问这件事,便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旁观。
听到小丫鬟说出这番让人意外的话来,她眉头微微一抬,也看了眼崔氏。
两人对视一眼,崔氏抿了抿唇,用无声的口型提醒道:“大侄媳妇,你当心些。”
姜忆安淡定地点了点头。
听清丫鬟的话,国公爷沉声吩咐道:“让张婆子过来,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张婆子便走了进来。
她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喊道:“老奴冤屈啊,请国公爷、老太太为老奴做主!”
国公爷垂眸看她一眼。
她蓬头垢面,身上穿着单薄的破夹袄,一双手生满了冻疮,脚上的棉鞋还破了几个洞,脚趾头都快露了出来。
国公爷眸底闪过一丝震怒,道:“你觉得哪里冤屈,如实说出来。”
张婆子放声哭了两声,挤出几滴泪来,哭哭啼啼地道:“我在国公府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奴,每天按时按点倒夜香刷恭桶,从来没有偷懒耍滑过!可临到年底了,别人都发了月银和赏例,只有老奴的月例少了一半,炭火更是没发一点!要是老奴的活没干好,扣了月钱老奴也心服口服,可为什么府里什么原因都没说,就无缘无故就扣了我一半月银?我害怕过冬,一过冬就腰疼腿疼,这一身的老毛病,就指望着每月发的月银抓药治病呢!现在身上的病痛治不了,日子也没法过,老奴不是不想活着,是快要活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张婆子用红肿生冻疮的双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凄惨,国公爷不由微微动容,粗浓的剑眉也紧拧成一团。
威冷的眼神扫过席间几个儿媳,沉声问道:“年底的月银与赏例,是谁负责发放的?”
早在张婆子哭诉的时候,江夫人已开始隐隐不安,听到公爹这样责问,她便急忙起身,恭敬地道:“父亲,是儿媳管着府里这一项,年底发到下人手里的月银与赏例,都是儿媳经办的。”
国公爷眸色冷了几分。
他素来不喜府中主子苛待下人,这年节之时,国公府阖府的主子们坐在温暖如春的大堂中,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而在府中做着最腌臜活计的勤恳老奴,却连看病抓药的月钱都被扣了一半,这由不得他不生怒。
不过,饶是心底已有怒火,转眸看向长媳时,为免冤枉了她,他的神色依然沉着,声音也如平常沉稳冷肃。
“既然是你经手的这项事,那张婆子所言,是否句句为真?”
江夫人心底蓦然一慌,不是因为没有做好分内的事而心虚,而是公爹气势威严,听到他的问话,便无端有些紧张。
国公府下人内院外院加在一起,统共也有三四百人,每一处地方的月银发过之后,下人都会按手印,之后统计好的账册再交到锦绣院去。
不过,交去之前,那些账目她都细细看过,也都记在心上。
张婆子的月例和炭火,因发放之前,弟媳崔氏特意提醒过她一回,她看得格外仔细,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月例和炭火都是按额足量发放的。
想到这里,江夫人定了定神,道:“回父亲的话,她的月钱没有扣,炭火也发放了。”
听到这话,张婆子忽然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大太太,你怎么能在国公爷面前睁眼说瞎话?你明明没给我发,为何偏说发了?难道老奴拿到手多少银子自己不知道,还空口白牙污蔑你不成?要是银子我都得了,还何苦去上吊呢?”
她说得信誓旦旦,江夫人错愕地怔了片刻,差点怀疑自己记错了。
“我明明记得已经发过了,既然你坚持说没有收到银子,只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等会儿我派人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她这样说,张婆子突然膝行往前爬了几步,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国公爷,这月银是大太太管的,大太太当然说发过了!老奴可没说瞎话,现在老奴只想要回自己该得的东西,还请国公爷做主,给老奴一个公道吧!”
国公爷敛眸看了一眼张婆子,浓眉蓦然拧紧了几分,冷肃的眸底也浮现出犀利的审视之色。
他沉吟未言,老太太此时却忽然开了口,道:“公爷,老大家的管着三四百人的月例,一时记不准也是可能的,也不过是少发了月银和炭火,不是多大的事,让老大家的把那一半补上就是了。毕竟是大年下阖府团聚的时候,别因为这些事闹得不愉快,早早把银子发给张婆子,也让她抓药看病,回去过个好年吧。”
闻言,姜忆安倏地转眸看向老太太,贺晋远也微微偏首,长指不自觉轻握了一下手中酒盏。
姜忆安不由无声冷笑。
老太太这话明着是为张婆子着想,其实就是认定婆母克扣了她的银钱炭火,却又没把话说死,还打了过年的旗号,这样含糊过去,婆母想要自辩都显得不识大体了!
她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张婆子,正要开口说话,崔氏却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母亲,慢着,我想应该不是大嫂没记准,而是这其中应该有误会吧,”她拧眉打量了一眼张婆子,视线在她红肿的双手上停了几瞬,“本来这年节时候没有炭火的赏例的,因今年天冷,我看到张婆手上生了冻疮,想着底下的人当差都是尽心尽责的,也该多体谅她们的不易,去大嫂院里说话的时候,我便特意提醒了她这回事。大嫂当着我的面打发人去置了炭火的赏例,这是一点儿不错的,怎么别人都有,偏偏就张婆子没有?”
听崔氏说完这些话,四爷贺知舟转眸看向她,眼中暗含惊诧,似是意外她没有偏向谢氏,而是为大嫂仗义执言。
有崔氏做证,江夫人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四弟妹当时在我那里,发东西的事,我也吩咐了我的丫鬟去做,丫鬟一向细心,不会出错的。”
张婆子嚎啕一声,“四太太和大太太这样说,难道是在怀疑老奴说瞎话?老奴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莫不是先前老奴不小心冲撞了大太太,大太太记在心里,故意借此惩罚老奴的吧?”
江夫人蓦然愣住,“冲撞?你何时冲撞了我,哪里有的事?”
张婆子高声道:“太太忘了吗?我一个刷恭桶的,身上有味,平时不敢在内院随意行走,那天不小心在太太院外坐了一会儿,便被太太的丫鬟骂了,这还不是冲撞吗?”
江夫人不由拧紧了眉头。
这分明是无稽之谈,这点小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怎会可能借此惩罚她?
然而听张婆子这样说,饶是国公爷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府中小辈们的脸色,却都已经微微变了。
贺晋承重声哼道:“大伯母,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斤斤计较,还苛待下人的人!”
被这话一刺,江夫人脸色有些发白。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谢氏却忽地站了起来,对国公爷道:“父亲,既然张婆和大嫂各执一词,我忽然想起来了,这账目都在账房那边收着,只要拿过来看一看,就知道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了。”
国公爷沉沉看了她一眼,道:“去拿来吧。”
谢氏神色一喜,抬了抬下巴,示意琉璃去账房取账本。
瞥见她暗藏得意的神色,姜忆安也对香草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了她几句话。
年节家宴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件事,等待账本到来之前,国公爷没再开口,其余人等也都默不作声,只是瞪眼看着这一切,神情各异、
不一会儿,吕账房捧着账本匆匆前来,将账本呈上,请国公爷过目。
账本后附着下人们领完月银赏例后按下手印的凭证。
国公爷敛眸扫了一眼,见张婆子的月银数额为一两,赏例之中没有炭火,凭证上清晰地按着她的指印。
这账目上记录的,确实如她所说,月银只发了一半,也没有发给她炭火。
国公爷将账本放下,老太太忙拿过来看了一眼,之后又递给谢氏,再之后又放到了江夫人面前,让她也看清楚了。
老太太冷声道:“张婆没有说谎,你确实克扣了她的东西,现在证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夫人将那笔记录反复看了好几次,眼中尽是惊愕。
这账本虽还是原来那个账本,可记录却与她先时看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