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清她耳垂上一点红痕,犹如被蚊子咬过的痕迹,他神色骤然一变,继而强装作若无其事道:“皇妹,孤来带你回宫。”
他仍是这般温和儒雅的模样,让李幼卿一时间,又好像回到了过去。
可很快她就想起来,自己是为何会流落西北,又为何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李幼卿用力摇了摇头,挥掉对方的手,冷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西北还在反王掌中,用不了多久,孤将亲自领兵前来平乱,皇妹不肯走,难道是想抛弃父皇,抛弃生你养你的大梁。”李景态度随之变得强势,语气透出坚毅:“别忘了,你是大梁的三公主,绝不能与反王身边的人为伍!”
“究竟是谁要将我送来西北,做镇北王的禁脔?皇兄怎还好意思说,若非你背地里与镇北王做那些阴损的勾当,我会逃离皇城,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吗?”李幼卿情绪变得激动,作势就要跳下马车,回陈婶的小院去。
“皇妹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的!”李景深深吸了口气,压制着心中伤痛,见她不肯跟自己走,神色黯然道:“皇妹可还记得,你初来长信宫之时,孤是怎样待你的。”
李幼卿脚步顿住,因为对方这句话,不由得陷入回忆里。
七岁那年,她生病高烧不退,恰逢父皇出宫巡游未归,紫苏姑姑背着她来到长信宫,声泪俱下求皇后娘娘救命。
可当时皇后也外出不在宫里,长信宫的人忌惮姝妃,虽见小公主烧得迷迷糊糊十分可怜,也不敢贸然伸出援手。
正巧当时太子路过,听说了原委后,二话不说亲自将小公主背到东宫照料,并派人请御医来看诊。
李幼卿本就体弱,姝妃又故意苛待她,一直不肯请御医,只一径给她喂安神的药,让她不再哭闹就好。
一直拖拖延延,竟成了咳疾。
据御医后来说,若再迟一日问诊,便会伤及肺部,恐一生都好不了了。
无论姝妃平时待她如何,在病重时候,小孩子也只会想着生母。
夜里,李幼卿哭闹不休,纵使皇后娘娘最后赶了过来,一样对病中任性的小公主束手无策。
李景为了哄好这个皇妹,命人从宫外搜罗来各种小玩意儿,每日变着方儿逗她开心,才让小公主止了哭闹,开始乖乖喝药休养。
也是从那次病愈开始,李幼卿对太子逐渐变得亲近,不止白天跟着他读书,夜里更常偷偷摸摸跑过去,赖在东宫不肯走。
那段日子,她似乎将对生母的依恋,全部转移到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
后来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起,世上还有生母这号人了。
方才太子故意勾起x这些往事,让李幼卿心里十分酸楚,侧过身定定看着他:“是皇兄先在妹妹跟皇位之间,做出了选择。”
李景移开目光,叹息道:“现在不是随你任性的时候,先上车,孤会跟你解释清楚一切。”
手被他执起,一股涓涓热流传递而来,李幼卿还未回过神来,人已被太子牵着上了那辆金顶马车。
内室燃着淡淡的冷香,是她从前很喜欢的夜罗花的味道。
可惜太子并不知,这如今已是她最讨厌的花。
随着马车开动,李景神色稍霁,大手顺着她头顶抚摸下来,珍而重之的神色,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李幼卿偏头躲开,闷声道:“皇兄不是要解释么,我现在听着呢。”
李景眼神里几分受伤,沉声说道:“这些年,皇兄待你的好,你脑子里全然不记,不过被旁人挑唆了几句,就自作聪明的逃出宫,幼卿,你简直太让孤失望了!”
他曾恨自己对妹妹生出不应有的心思,如今失而复得一遭,更恨那些阻碍他们的人。
张衡那阉货他自会处置,西北地界伤过她的人,他更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幼卿怔怔望着他,一时被对方身上气势震住,终是轻轻唤了声:“皇兄。”
“嗯。”李景立即应了,饶是再能隐忍克制,语调亦有几分不稳。
他闭了闭眼,说服自己,再欺骗她这最后一次就好。
“孤之所以那么做,正是为了阻止你嫁去西北。”太子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她道:“打开看看,司马家跟镇北王之间曾达成交易,要将你嫁入王府,且此事姝妃已禀明太后,由皇祖母亲自颁下懿旨。”
李景皱眉道:“当时父皇尚未清醒,孤亦势单力薄,为阻止此事,才暗地里策划了那场假死。”
李幼卿听说又是生母所为,心中只感到莫大的讽刺。
待看完那封信,两只手紧紧握成拳,身子靠在车壁上神伤不已。
李景心中愧疚,在一旁劝慰道:“皇妹放心,如今父皇已经醒了,你也再不用担心,会有人逼你成亲。”
“皇兄,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李幼卿忍住泪水,哽咽道:“你真的会带我回京见父皇,而不是骗我,要把我送去给别人。”
看着她单纯稚嫩的面容,李景心中有一瞬的动摇,是否要带她回宫,做回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可一想到那无数个深夜里,自己隐忍下的欲念,以及这些天她与另一个男人朝夕相伴,便狠狠的否决了这个念头。
只有她不再是公主,两人才能顺理成章的在一起。
他自信世上再不会有人,比自己待她更好。
十年朝夕相伴,他熟悉对方每一个喜好,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每一个微妙的念头。
这份心思为世俗所不容,甚至会让他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当得知两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之后,他更是无法斩断这个念头,甚至冒生命危险追她到西北。
只恨暂时还不能对她坦诚,需等形势再明朗些,方可真正与她相知相恋。
“难道这些天,皇妹就只牵挂父皇,从没有想过皇兄。”李景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面上却是一派朗月风清。
她方才甚至还问自己,皇位与她孰轻孰重。
他不由憧憬着,等回了京,将皇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定要先让她知道,那句问话究竟有多可笑。
李幼卿沉默不答,半晌,耳畔传来太子温和的低笑:“罢了,都是误会一场,只是回京之后,你需先住在京郊的别院里,待孤把宫里那堆烂事料理清楚了,才能还你公主身份。”
想到之前那场假死,李幼卿也明白,自己还不能随便出现,否则变成皇家丑闻了。
只得勉强点了点头,闷声道:“只要不将我嫁给镇北王那个糟老头子,听皇兄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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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战役刚结束,宣睿一身杀伐之气尚未消解,正要回溟城接李幼卿随他去大营,便接到探子的线报。
昨日镇北王派了整队亲兵前往十里坡,像要抓捕什么重要人物,甚至还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最终似乎被人耍了一道,将十里坡都翻烂了仍旧一无所获。
今日边境各关口都在严加盘查,王府派出的人带着一男一女画像,但凡与画上有点相似的,都直接抓捕回去。
画像打开一看,宣睿只觉浑身血液倒流,想将画上女子抓出来直接掐死。
甚至来不及换下铠甲,他便找来一匹快马,沉着脸往边界赶去。
他就知道,不能再相信那个女人。
自己掏心掏肺的对她,结果转头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竟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回宫么——
他倒想看看,那小白脸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带着她逃过镇北王的追捕。
见将军厮杀了整晚,又马不停蹄匆匆离去,潇子戚不放心,赶紧骑马紧赶慢赶跟了上去。
溟城离边境不远,两个时辰后,潇子戚差点死在马背上。
果然各处都有王府的亲兵在盘查,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但凡是年轻男女结伴而行,都被拦了下来。
宣睿手下有人专门做帮人通关的买卖,且经年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查起人来比王府更便利。
很快,便打探得这几日买通关文书的十余个大梁人身份。
耗费了半个时辰一一排除,最终剩下一对兄妹,从今日寅时踏进宝月楼,便再没有出来过。
此刻天已黑沉,说明他们孤男寡女已在房中渡过整整一日。
宣睿感觉浑身血液凝住,想起那张娇媚脸庞,胸口又像是豁了一道口子,被伤得鲜血直流。
宝月楼原是当地一家不甚出名的歌妓院,乃一名大梁富商所开,内里装潢布置得古朴典雅,许是从未故意迎合市场,这几年生意一直寥寥。
若非这次沿途追踪而来,他亦不曾注意到,此处竟是皇家的产业。
刚踏进宝月楼,二人便感觉到了异状。
外头分明挂着歇业的牌子,大厅中仍在营业,二三十个平民打扮的男子,三三两两坐一张桌子。
宣睿一眼扫过去,见这些平民皆是相似的身形,看起来像是练家子。
这小白脸从京都带来的护卫不少,正好让他先发发心中怨气。
乔装打扮过的金刀护卫见这两人来者不善,全部起身围拢过来。
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片喧哗,数十名官兵一齐破门而入,冲进来便开始打杀。
宣睿本来剑都拔出来了,中途被人截胡,交代潇子戚在楼下守着,趁乱直接上楼找人。
二楼一整排厢房,他一间间的搜过去,快到最顶头时,听见一阵熟悉的哭声。
他心尖一抽,暗道她好不容易跟情郎团聚,干什么还要哭哭啼啼。
胸腔里一阵怒意上涌,他伫立在门口,听她边哭边对那个男人说:“镇北王要抓的人是我,你怎么还不走,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劳妹妹这般记挂,便是死在西北也值了。”李景心中一热,拿起桌上佩剑,一只手去牵李幼卿。
“可我不要你死!”李幼卿甩开他的手,大声哭闹:“你究竟为什么瞒着我做那些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与我一起商量,现在好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听见楼下的打斗之声,李景拉上李幼卿,正欲从房中一扇暗门直接离去。
单听这几句对话,便知那两人之间情深意重,宣睿怒极反笑,眼中一片冰冷嘲意。
那日率兵出征,她何曾担心过自己安危,怕是自己今日死在战场上,也换不来她片刻心软。
什么哥哥妹妹,腻腻歪歪,简直叫人恶心!
宣睿一脚踹开房门,见他们正在房中牵着手,一样的容貌出众,气质高贵,相携站在一处便自成一道氛围。
反观自己,一身浓郁的血腥杀伐之气,跟他们那样的人,显是格格不入。
李幼卿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看见宣睿,一时不由呆怔住。
皇兄说抓捕他们的人,全都是镇北王派来的,那他也是替镇北王来抓捕自己的?
见一前一后两个男人同时抽出兵器,眼看就要出招对上,李幼卿情急之下,朝宣睿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哭求道:“住手!”
第44章 留下 我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