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殿见过章阁老等人,料理好朝事,皇帝又翻开姜远从诏狱带回的供词。
厚厚一摞,有些还沾着血迹。
“果然,程玘和程玿两个老狐狸的说法并不一致。”皇帝丢开供词,没着急看其他人的。
姜远是亲自审问的,挑挑眉:“程玿说他是一时鬼迷心窍,贪财,才做出卖官鬻爵的事,对程玘做的一切一无所知。而程玘呢,说他与贤王并无瓜葛,还说皇后是他逼迫入宫的,太后也是被他胁迫,一切是他一人之过。你觉得谁更可信?”
“朕一个都不信。”皇帝摇摇头。
站起身,欣赏着墙上的江山雪景挂画:“程玿是个庸才,若非程玘扶持,他到不了今天的地位。倒是程玘,让朕有些刮目相看。死到临头,他倒敢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确有做家主的担当。”
“有担当?我看未必,想尽量保全家人倒是真的。”姜远耸耸肩,“不过,他若真关心家人,一开始就不该动这杀头的念头。现在惺惺作态,想立贞节牌坊,指望谁高看他一分?你可别被他蒙蔽。”
“这么说也没错。”皇帝微微颔首,话锋一转,“你跟程玘也有宿仇?”
姜远愣了一下,连连摆手,吊儿郎当:“我出身草莽,哪有机会跟堂堂首辅大人结仇?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多年,他表面忧国忧民,我就不信程玿和程沧做的那些事,他会不知道。”
程沧乃是程玿的长子,程浔的长兄,胡太医的独子胡勇便是在其手下当差。
程家自以为控制住胡勇,便能拿捏住胡太医,为他们所用。
殊不知,他一直在借胡勇的手,收集程沧的罪证,对其欺男霸女,收受贿赂干扰刑狱,放贷子钱控制朝臣等罪行,了如指掌。
皇帝微微牵唇,眉宇间尽显杀伐果断的威势。
程玘谎话连篇,他的供词,皇帝并不往心里去。
唯有一句,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程玘说,是他逼迫程芳浓入宫的。
反复思量,皇帝眉心微动。
或许,在带皇后去见谢夫人之前,他自己该先去拜见一番。
刚要去准备,刘全寿进来通禀:“皇上,同昌长公主求见。”
皇帝拧拧眉,猜到对方来者不善,迟疑一瞬,他到底没拒绝。
“听说皇姐打算在府里办一场赏花宴。”皇帝赐了座,状似热络寒暄。
长公主不接刘全寿奉的茶,摆摆手,不客气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是为了妍儿。”
“乱臣贼子程玘已下大狱,你准备何时废了他女儿皇后之位,接妍儿入宫?”她必须趁早施压,免得夜长梦多。
“皇姐是来逼朕的?”皇帝语气不紧不慢,眼锋凛然。
隐忍多年,终于到了一切由他掌控的时候,没人可以逼他做事。
听出他语气不善,长公主忽而意识到,自己语气是强硬了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皇帝彻底掌权,朝野皆是他的人,他不会容忍任何人骑到他头上去。
是以,长公主语气缓和下来:“皇上误会了,皇姐是在为你考虑。好不容易将程玘等人拉下马,正是让朝臣们看到皇上英明果决的时候,若还留着罪臣之女在宫里,岂不是让臣子们误以为皇上贪图美色,优柔寡断?”
“多谢皇姐提醒。”皇帝唇角微扬,牵起一丝凉薄的嘲讽。
说得冠冕堂皇,实则皇姐和程玘之流并无什么区别,一样是想把女人送到他身边。
求皇嗣,求权势,最后谋求的,都是他的江山。
手足之情,君臣之义,甚至夫妻之情,皆如是。
他只有让他们畏惧,才能得到他们的安分臣服。
“皇后的事,待查明程家所有罪行,给程玘定了罪,朕自会处置。”皇帝抬起下颌,眼神锐利,气势赫然,“在此之前,朕的家事,便不劳皇姐费心了。”
长公主张张嘴,待要再说什么。
皇帝忽而站起身,越过她往外走,像是赶着去处理什么急事:“刘全寿,送长公主出宫。”
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冷冽刺骨,如宫苑里正劲的风刀。
天色渐渐暗下来,程府亮起稀稀疏疏的风灯。
中路的正房里,只住着谢芸一人。
没烧地龙,屋子里摆着一个炭盆,炭火烧得不旺,坐在跟前才能摊着些热气。
寒风灌入未及修补的绮窗,冷得很。
丫鬟们都睡下了,只有刘嬷嬷年纪大,睡不着,守在炭盆侧陪她枯坐。
谢芸手中拨动着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不言不语,盯着炽红的炭火发呆。
“也不知老爷在牢里怎么样,还能不能出来。哎,夫人何曾受过这等罪?这样清苦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刘嬷嬷叹气,“要不,夫人写信问问谢家的老爷、公子们?兴许他们有法子呢?”
谢芸手上动作未停,浅浅一笑:“我父兄从不沾程家任何事,事到如今,我只有庆幸,哪会将他们卷进来?程玘的事,没那么简单,可他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我的阿浓,不知在宫里如何了。程玘倒下,前朝的人绝不会容她,不知皇上待她能有几分怜惜。”
劝不动程玘的时候,她就无数次预料到今日,倒也不怕,唯独担心女儿。
也不知女儿阴差阳错,仍是入了宫,究竟是福是祸。
阿浓说过,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几乎是百依百顺。
这种时候,皇上会护着她的吧?
思及此,谢芸手中佛珠拨动得快了些,她默默在心里祈祷,阿浓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没有被程玘连累。
笃笃,叩门声从院门外传来。
在这凄清的寒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程家这境况,亲友避之不及,连日来从未有人探望,来的只会是大理寺或者诏狱的人。
可也不该大晚上来敲妇孺的门!
刘嬷嬷害怕,望着谢芸:“夫人?”
“没事,我去开门。”谢芸将佛珠缠在腕间,站起身,拂拂衣摆,举步朝外走。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她身着袄裙,取一件厚斗篷披在肩上,走进风雪交加的庭院,步履从容。
刘嬷嬷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哆嗦着跟在她身后。
两人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往院门方向走。
打开铜锁,拉开门栓,谢芸看到一位着银鱼服的御前侍卫,和一道修长的黑影。
来人大半张脸隐在深色兜帽的阴影里,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墨色裘氅长及足踝,下摆露出绣金龙的深色靴面,沾着未化的雪。
“臣妇谢芸参见皇上。”谢芸躬身施礼。
虽诧异,却是不卑不亢。
刘嬷嬷则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啊,皇,皇……”
皇帝抬眸,冷眼扫过去,刘嬷嬷彻底失声。
“姜远,在门口守着。”皇帝冷声吩咐。
继而,略欠身,展臂冲谢芸道:“外头冷,还请岳母大人进屋说话。”
言毕,他迈开长腿,自己先行往里走。
谢芸望着他背影,愣了愣。
皇帝姿态还算恭敬,且还认她是岳母,说明什么?
是不是说明,阿浓在宫里好好的,他打算护着阿浓?
虽说猜到一些,可没亲耳听到女儿的近况,谢芸仍旧不能安心。
她快步跟上,刚迈入门槛,便急切问:“臣妇斗胆,敢问皇上,阿浓在宫里还好吗?”
皇帝看到盆里不旺的炭火,眸光定了定,又移开,落向破损漏风的窗扇,薄唇抿直。
须臾,他坐到火盆侧,示意谢芸也坐下。
“阿浓很好,只是担心岳母的处境,所以朕先来看看,也好让她安心。”皇帝摘下兜帽,露出完整的面容。
挂着浅笑,看起来温润如玉。
与谢芸所听到的,想象的,铁血手腕的皇帝,反差极大。
“深夜叨扰,情非得已,还请岳母大人见谅。”皇帝很客气,不像是对待罪臣家眷,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婿。
谢芸悬着的心,终于安定。
“多谢皇上爱护阿浓。”谢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不必阿娘操心的骄傲,“我就知道,我的阿浓,眼光不会差的。”
火光映着皇帝的脸,他墨色眼睛也发亮,语气如常:“阿浓对岳母大人提起过小婿?”
“是啊。”提起女儿,谢芸唇角是压不下的笑意。
望着炭火,她神情温柔慈爱:“有些事,皇上恐怕早晚会从旁处得知,不如今日我一道说了,也免得你将来对阿浓有所误解。”
“当初,程玘想送阿浓入宫,我原是不同意的,阿浓也不愿意。可他与太后兄妹二人,一意孤行,执意定下这婚事,懿旨下来,逼得人走投无路。皇后哪是那么好当的?我实在舍不得阿浓入宫,大婚前一日,便安排了妥当人将她送出京城,想将她送去青州谢家暂时避祸。”
“可我万万没想到,程玘又悄悄将阿浓找回来,强行送进宫里!”眼下提及,她仍是忍不住愤慨。
“我日等夜盼,盼着父兄送来她的平安信,等了将近一个月!后来的事,皇上大抵能猜着,就是那一日,我才得知,我的阿浓一直在宫里,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所以我迫不及待想去宫里看看她。”
皇帝按捺着心头震惊,面色不改,微微颔首。
他想起来,大抵是程玘突然带着谢夫人入宫求见皇后那次,那时他还以为阿浓是假冒的。
“我知道她不愿意做皇后的,所以当即就想带她走,可是,阿浓竟然不肯。”
说到此处,谢芸笑笑,抬眸望着皇帝,眼神慈蔼,像看着谢家那些子侄:“阿浓说,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几乎是千依百顺,她愿意留在皇上身边。我没想到,阴差阳错,她竟然喜欢上了皇上,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原谅程玘的理由了。”
那时候,他是如何待程芳浓的?她会诚心诚意说出这样的话吗?
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不会,那时她恨他都来不及。
皇帝想起大婚那晚媚诱的异香,想到她举手投足间对他的勾诱。
一直以为,程芳浓和她的好父亲、好姑母是一路人,是程家精心调教出来,专为怀上皇嗣,谋夺他的江山,才入宫的。
没想到,她根本不想入宫,甚至逃跑过。
程玘这人面兽心的父亲,将她抓回来,强行送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