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朝外走,定在门槛外,天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孤清:“你是死是活,朕交给母妃,若你能熬过去,朕便不杀你。”
依大晋律法,残害宫妃,罪不至死,但会被剥夺位分,施以杖刑。谋害皇嗣,则是死罪。
若太子和另两位皇子,皆是被姑母所害,够她死三次了。
程芳浓甚至无法张嘴求情。
这个小年,程芳浓印象深刻。
底下人热热闹闹庆祝,她与皇帝则一个在外殿,一个在内殿,话也没说上一句。
天色全然暗下来,程芳浓望着天边一弯冷月,脑中浮现出姑母的模样。
若不替姑母求药,她可能真的熬不过去。
可是,皇帝已开了口,就算她去求,太医们也不会开药方抓药的。
况且,程芳浓心里有道坎,她过不去。
今日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将她拉进宫闱旋涡的,是姑母。
不消说,唯一做主给她下药的,也是姑母。
甚至可以说,姑母毁了她一生。
她无法报仇,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去为这样一个人求药。
还有父亲,同样令她震惊,他竟想将她送给远在昌州,她从未听说过的前朝皇太孙。
所以,父亲其实也想让她做皇后,不过不是萧晟的皇后。
没等程芳浓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对待太后,皇帝突然来了。
“程玘中毒了,随朕出宫。”皇帝大步进来,说完一句简短的话,拉着她便走。
程芳浓倒吸一口气。
坐上疾驰的马车,程芳浓才反应过来,抓住他手臂,焦急问:“我爹在何处?能救过来吗?怎么会中毒呢?中的什么毒?”
是皇帝让人下的毒吗?因为知道是父亲和姑母害死了他的至亲手足,便迫不及待要他们的命?
不,若真是皇帝,他就不会仓促过来告诉她,还带她一起去看。
“别担心,胡太医已带人去施救。”皇帝攥攥指骨,略迟疑,才终于张开指骨,握住她的手。
他盯着她:“不是朕。朕还有许多事未审明,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死。”
这也是他带上她的理由,如此,若程玘救不过来,她才不至于误会,是他下的毒。
他们之间已是沟壑丛生,荆棘遍布,他已不敢再妄添任何一道。
但这话并不能给程芳浓任何安慰,她想到她自己。
眼下,整个程家只她一人勉强安稳无虞,他的耐心,他的悔,皆因他以为她腹中怀有龙嗣,以及她没有夺位的野心。
阿娘说,皇帝会废后,但会护着她,给她倚靠。
姑母说,皇帝永远不会爱她。
她们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程芳浓望着这个日日在她身边的男人。
想到他的恶行,想到他近来的悔与迟疑。
待发现龙嗣是假的,那些悔都酿成恨,最初的无辜换来的一丝怜惜恐怕也保不住她。
她身上毕竟流着程家的血,他大抵也不会让她死得太容易。
父亲的毒或许不是他下的,可今日对着姑母,他杀意昭然。
第34章
程芳浓第一次进诏狱, 湿腐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受控地干呕。
忍了又忍,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 这才勉强能迈动脚步。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牢里的刑具, 不看墙上、地上暗红的痕迹,可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父亲在诏狱遭受过什么。
前方的男人步伐大, 走得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意识到她没跟上,他停下脚步,回眸望她。
程芳浓加快脚步。
走到他身侧时, 男人轻握住她的手, 两人袖口挨在一处, 遮掩着, 倒也不引人注意。
诏狱陌生、森冷、危险, 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丝安心的,就是这握住她的手。
在此之前,程芳浓从未想过, 能在皇帝身上找到这样的感受,哪怕很微弱,至少能支撑住此刻的她,不至于倒下。
程玘被单独关在一处监牢, 与程玿的隔着一排。
可程芳浓先看到的是,被姜远踩着脊背,跪在牢门外狭道上的二叔程玿, 之后才看到牢里被太医们围着的父亲。
“说,为何要给程玘下毒?!”姜远气得,腰侧宝剑拔出一半,恨不得宰了他,“朝廷还没定罪,你先手足相残,程玿你可真没种。”
给父亲下毒的,是二叔?
程芳浓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被皇帝及时拉住,扶稳。
她没再看二叔,而是挣开皇帝的手,缓步往里走,眼睛直盯盯望着脸色乌青、唇角溢血的父亲,心悬到嗓子眼,堵得她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父亲虽会催促她学琴练舞,却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每每去别的府上赏花,或是春日郊游遇到朝臣官眷,听到的皆是对她父兄的溢美之词。
整个程家,除了二哥不成器,其他人都让她骄傲,最让她仰望的,便是父亲。
直到父亲和姑母执意定下她与皇帝的婚事,她才开始对父亲有不满,不服气。
进宫时,意识到父亲要夺位的时候,她恐慌、害怕过。
后来,受不住皇帝的折辱,她也曾在心里期盼,盼着父亲能夺位成功,她便能从皇帝的魔爪中逃脱,把皇帝加诸在她身上的,统统还回去。
听到姑母说,父亲本意是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时,她震惊又失望。
可再失望,父亲在她心里仍像是山一般高大伟岸。
她从未想过,这座山真的会倒下,就倒在她面前。
“爹。”她发出近乎气音的呼唤。
皇帝上前一步,挡住她半边身形,沉声问:“胡太医,程玘如何了?”
刚把催吐的药灌下去,尚未见效,胡太医等人也正焦急。
“回皇上,菜里掺了剧毒,幸好姜统领及时赶到,程大人吃得不算多,应当还有救。”胡太医说着,抹一把额角的汗,“只是,得尽快让他把毒吐出来,否则,毒入心脉……”
他认得出,皇帝挡住的,被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的女子,是皇后。
是以,他没继续说下去。
“嗯,这里交给你们,朕待会儿再过来,务必保住程玘性命。”皇帝言毕,回身扣住程芳浓手臂,拉着她往外走。
程芳浓不想离开,想亲眼看着胡太医他们施救,她怕万一救不过来,连与父亲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自入宫后,她便再没与父亲好好说过话了。
可皇帝强行将她带离,她根本挣不脱他的钳制。
“姜远。”皇帝走出牢门,叫了一声。
姜远踹开程玿,将他丢给手下,阴恻恻吩咐:“把他给我看紧了。”
到了一处干净的,熏着凝神香的屋子,程芳浓手中被塞了一杯热茶,她才惊觉,自己的手已僵冷如冰。
好半晌,她从惊慌失措中回神,听到皇帝与姜远的交谈。
“若非程浔胡闹,惊动了我,谁能想到程玿会提前与他夫人串通,给程玘的饭菜里下毒?”姜远看一眼脸色苍白的程芳浓,怒气弱下来,“我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却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说起来,也怪我,一连几日,程玿的夫人都求着要到诏狱送饭,说是程玿胃不好,吃不得冷食,我一直没理。今日小年,难得动一次恻隐之心,没想到就出了这等变故。”
姜远有些不服气,更多的是气愤与懊恼,他噗通一声跪地:“请皇上责罚。”
“起来。”皇帝冷声斥。
待姜远垂首站直,皇帝才道:“程浔闹什么?”
姜远一阵后怕:“就是程玿夫人出门约有一刻,程浔突然在府里闹将起来,说是他娘送的那道焖肉,他爹吃了会得风疹。我问了程府二房的人,都说没这回事,可程浔跟头犟牛似的,死活要出门追他娘。”
他自然不能放程浔出来,风疹的事,可大可小,严重的听说也会死人,他留了个心,才特意赶回诏狱看一眼。
没想到那饭菜进了程玘的嘴。
“二哥一定是有所察觉才闹的,我要去问二哥,为何二叔二婶要毒杀我爹。”程芳浓着急起身,茶盏还捧在手里也未察觉。
皇帝取走她手中已温热的茶盏,放到桌上。
“此事不急,今夜且先看看程玘如何吧。”皇帝宽掌轻落她肩头,侧眸冲姜远道,“去审审程玿,你亲自审问。”
不多时,胡太医过来,身上的衣裳明显换过,冲皇上禀:“程大人吐出来了,微臣已给他喂了解毒的药,若一日之内能醒过来,便无大碍。”
程芳浓不放心,扯扯皇帝衣袖:“我想去看着父亲,等他醒。”
爱恨恩仇,总得等人醒了,才有追究的意义。
这会子,程芳浓暂且将对父亲的怨念放下,只想尽一尽作为女儿的心。
“姜统领,可否让人保守住今日的事,不要让我阿娘知道?”
姜远看一眼皇帝,点点头。
“走吧,朕陪你去。”皇帝走在前面,替她挡住诏狱深处逸散的腥冷的风。
程玘被换到干净的监牢,一样阴冷,胜在干净。
记忆中,父亲很少生病,几乎没有过躺在床上失去知觉的时候。
程芳浓心口泛酸,忍着打转的泪珠,拿湿帕替父亲擦了擦脸和手。
看不出用刑的痕迹,可父亲明显瘦了一圈。
毒吐出来大半,脸色不那么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