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浓打量着他,她自然强烈期盼着父亲能醒转,可醒来之后呢?精心谋划多年,替前朝皇室夺位,父亲犯的是死罪啊。
在诏狱见到父亲的第一眼,那种害怕失去至亲的恐惧,程芳浓记忆犹新。
若父亲能死里逃生,她可以接受再次失去吗?
“皇上。”程芳浓回眸,泪眼蒙蒙望着负手而立的皇帝,想求情。
可是,她唇瓣颤动几下,终究说不出口。
程家与皇帝之间隔着的,不只有谋逆的大罪,几乎每一样都是死罪。
她没说下去,皇帝也没问,两人相顾无言,心照不宣。
直到程芳浓身心俱疲,环抱双膝,蜷缩着睡着,皇帝才轻叹一声,点了一下她睡穴,俯低身形,轻轻将她抱起。
阿浓心地纯善,才开不了口,他知道的。
程芳浓睁开眼,望见紫宸宫熟悉的帐顶。
愣了一瞬,她快速回神,霍然坐起身。
“溪云,望春。”她唤着。
得尽快去诏狱看看,父亲可醒了。
皇帝立在窗边,听到动静,先行步入屏风内。
程芳浓挽好帐幔,循声望去,一眼定在皇帝腰间素白的嵌羊脂玉绫带上,眼瞳狠狠震荡。
“阿浓,太后于昨夜子时吞金而亡。”皇帝语气无悲无喜,“程玘已醒,朕可以让人送你出宫去见。”
“为什么?”程芳浓被前一个消息定在当场。
皇帝倒是不意外,他背过身去,望着屏风侧地砖上婆娑的光影:“大抵不想让旁人来左右她的生死。”
姑母这一生,至死也是要强的。
姑母和父亲,是程家最坚实的两根梁柱,一根彻底坍塌,一根摇摇欲坠,程芳浓几乎已经能望见程家的结局。
忽而,悲从中来。
程芳浓再次进到诏狱,没待太久,陪程玘说了一会子话,看他还能正常进食,便出来了。
姑母的事,她没说。
可她发髻侧簪着一朵白绢芍药花,衣着素净,父亲盯着她头上白花良久,应当已有所觉,他什么也没问,只埋头用膳。
难得能出宫,程芳浓回去看了阿娘,还特意去二房见了程浔。
“对不起。”程浔见到她第一眼,便是垂首道歉。
“若不是有二哥在,我恐怕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程芳浓忽而觉着,没什么可问的,“我该谢谢二哥才对。”
程浔是无辜的,至于其他人,姜远会带人查明,大理寺会按律处置。
都是她曾信赖敬重的至亲,她无法拔刀相向,秉公处置是最好的结局。
她不插手,已是顾念着对二叔二婶最后的亲情。
回到宫里,程芳浓等着皇帝来与她商议姑母的丧仪。
可惜,没等来。
她从望春口中听说的时候,皇帝已将太后死讯昭告天下。
且言明,太后曾残害皇帝生母淑静太妃,近日事发,畏罪吞金而亡,国丧三月减为三日,以妃仪陪葬先帝陵寝。
前有程玘犯上作乱,后有太后的事,满朝震动。
一连两日,皇帝御案上堆满了请求废后的奏折,皆言程氏女不配为后。
皇帝将那些弃置一旁,并未理会。
他独自出宫,来到诏狱一间隔音的密室。
姜远将程玘带进来,便去门外守着。
皇帝一言不发,从袖中抽出一道奏折砸在他身上。
奏折落地,程玘顿住,躬身捡起来,打开来,看清上头写的什么,眼瞳狠狠晃了晃。
“这样的折子,朕这里还有上百份。”皇帝坐到太师椅中,冷眼睥着他,“程玘,你可知得知你中毒,看到你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她有多心焦,多害怕?你配做她的父亲吗?”
程玘合上奏折,双手打颤,嗓音艰涩:“是罪臣对不住阿浓,我这做爹的没本事,终究要连累她了。”
若依着皇帝从前的性子,他恨不得亲手了结眼前祸国殃民的仇人。
不管是出于私仇,还是依照律法,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处死此人。
可偏偏此人是阿浓的亲爹。
昨日,看到程玘中毒,直到程玘有可能醒不过来,她便吓得六神无主,仿佛头顶的天都塌了。
杀死程玘,他多年的隐忍才算没白费,他会很痛快。
可是,阿浓会痛苦,会惶恐。
皇帝以手支颐,轻捏紧蹙的眉心。
良久,他哑声道:“程玘,你若不想连累她,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盯着程玘:“告诉朕,前朝皇太孙藏身何处,像朕坦白程家两房你所知道的全部罪行,呈上证据,朕准你告老还乡,朕最大限度保住程家,不抄家,不株连。”
程玘震惊不已,他没想到,皇帝还会给他活的机会。
很快,他反应过来,身形站直了些,身上重新凝聚起首辅大人的气势:“皇上心悦阿浓,呵,不愧是我程家的女儿。”
中毒吐血的时候,猜到妹妹程瑶已死的时候,他屡番陷入过对死亡的恐惧。
可现在,他不恐惧了。
皇帝不想让他死,不敢让他死。
只要他坚持到皇太孙成事那一日,程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程玘不是这么轻易被打倒的。
“程玘,告诉朕,你这个做父亲的,要不要护住她。”
程玘不慌不忙,找了个离皇帝较远的位置坐下:“罪臣仍是那句话,不知道。”
没想到,他退让到这份上,程玘依旧冥顽不灵。
皇帝霍然起身,紧攥住他衣襟,将人从圈椅中拽起来,含恨斥:“程玘,你是不是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
程玘笑笑,他已好久没笑过,笑容有些僵硬:“皇上不会舍得阿浓伤心的吧?”
回到宫内,已过了晚膳的时辰。
刘全寿呈上简单的晚膳,皇帝草草用了些,便开始批阅南北各处请求赈灾的折子。
不知过了多久,姜远进来禀话:“皇上,属下查清楚了,程浔当街打死家丁的事,确实另有隐情。”
皇帝停下朱笔,抬眸。
“程沧相中一位小娘子,欲纳为妾室,小娘子不愿意,那家丁是奉程沧的吩咐当街强抢,被程浔撞见,劝说不成,才动的手。”
“也算程浔倒霉,家丁不是他打死的,是乱中摔倒,意外撞上后脑,脑中出血而死。”
程沧干多了欺男霸女的事,很清楚如何按下来。
可这次死了人,便算在本就桀骜不驯、不堪大用的程浔头上了。
皇帝没说什么,继续批阅奏折。
姜远又说起万鹰那边的消息:“万鹰今日会在京外三十里落脚,明日将带贤王等人,还有程玘那位私生女入京,皇上可有吩咐?”
“将他们暂时安顿在空置的驿馆,不许人进出,朕得空先去会会贤王叔。”
至于程玘的私生女,皇帝暂且没放在眼里。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也不会知道多少有用的东西。
姜远却很好奇,凑到皇帝身侧问:“这位颜姑娘,要不明日我亲自去审审?”
“你觉得能从她身上挖到东西?”皇帝白他一眼,眼神轻蔑。
“这倒不是,我就是想看看,这位颜姑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像小皇嫂。”姜远随口道。
皇帝眸色一凛。
姜远赶忙摆手解释:“我对小皇嫂可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啊!”
皇帝懒得理他,目光落回奏折,语气沉沉:“给朕盯着些程浔,别让他做出什么自作聪明的蠢事,这个人,朕要留着,或许还有用。”
程家他势必要动,却不能斩绝了,那些无辜的,肯归顺的,或许可以给个机会。
也给自己和阿浓,留一线余地。
可是,程玘不识时务,放过他,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杀了他,阿浓恐怕很难原谅他。
除非……
姜远几乎要走出去,忽而被皇帝唤住:“姜远,明日你去审程玘私生女,带上皇后一起。”
失望多了,失去的时候,痛苦会不会少一些?
一早,程芳浓正用膳,宫婢来报,姜统领在外求见。
程芳浓心口一紧,程家又出事了吗?
“皇上让你带本宫去驿馆?”程芳浓很诧异,略想想,她有些茫然,“你是去审问昌州带回的人?”
难道皇帝听说,父亲曾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便误以为她与那位皇太孙有什么瓜葛?
“本宫不认识昌州的人。”程芳浓撇清干系。
姜远笑道:“不必娘娘出面,至于是谁,臣不便细说,娘娘到了便会知晓。”
这处驿馆,程芳浓倒是被二哥进来玩过,那时这里住着外朝来使,如今空置着。
姜远审人的屋子,被隔扇门辟出一方不起眼的隔间,程芳浓坐在隔间里品茶,一脸莫名。
隔扇门外,姜远坐在上首,先盯着女子的脸看,又上下打量几眼,低声嘀咕:“还真有几分像。”
“大人在嘀咕什么?”颜不渝不卑不亢,话音脆生生的,“有什么话,不如直接问。”
隔间里,程芳浓微讶,姜远审的不是前朝皇太孙,竟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