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眉心微动,暗自腹诽,这姑娘脾性可一点儿也不像温温柔柔的小皇嫂。
他看看手中卷宗,又抬眸,架子端得十足,想杀杀姑娘的锐气:“你叫颜不渝?怎么没随程玘姓程?”
颜不渝没回应,打量着姜远,试探问:“大人确定,程大人就此倒台,不会再有爬起来的可能了吗?”
姜远心想,这他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当即点头,斩钉截铁:“我敢肯定,他翻不了身。”
他话音刚落,仿佛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机关,眼前的姑娘气势骤变。
“啊呸!程玘那个老匹夫,我只会盼着早些给他送终!跟他姓程?可别恶心本姑娘了!”
里间,程芳浓心口堆满了困惑,这姑娘跟父亲能有什么关系?姜远为何认为她该姓程?且这姑娘好像对父亲恨之入骨?
下一瞬,姜远解了她的惑。
姜远睁大眼,眼中是浓浓的好奇和幸灾乐祸:“他不是你爹吗?你就这么恨他?”
“废话少说,大人来找我,不就是想盘问有关那老匹夫和昌州的事么?”颜不渝提了个她早已想好的请求,“只要大人答应,帮我娘赎身,改成良籍,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
没等姜远发话,隔扇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
程芳浓手扶门扇,站在门槛内,紧盯着屋里背对着天光的陌生姑娘:“你们在胡说些什么?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只有阿娘一位夫人,只有她程芳浓一个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谁也别想在这上头泼脏水!
颜不渝自小就被刻意调教,言行举止都要模仿程芳浓,她知道程玘要让她做谁的替身,可她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对方。
姜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挠挠头:“皇嫂,程玘有私生女的事,您还不知道啊?”
蓦地,他觉得自己又被皇帝坑了。
他以为程芳浓知道这回事,只是没见过人。
程芳浓脸色煞白。
姜远是御前侍卫,会在这种事上胡说八道吗?
可能性比她爹有个私生女还低。
颜不渝笑了:“同人不同命啊,那老匹夫把阿姐保护得可真好。不过,别伤心,我不会跟你抢爹的,他只是你一个人的爹。”
半个时辰后,程芳浓从驿馆出来,沐着青白的天光,只觉过了百年之久。
父亲早早背叛了阿娘,这私生女只比她小五个月,是在阿娘怀着她的时候存在的。
她眼中洁身自好,不同于凡夫俗子的好父亲,究竟是怎样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那姑娘的名字唤作不渝,多讽刺。
正想着,门里传来姜远的声音:“你娘就对他那么死心塌地?怎么给你起这名儿?”
很不认同的语气,显然他也膈应。
随即,是颜不渝的声音:“狗屁,本姑娘杀他的心至死不渝。”
程芳浓回眸望,那颜姑娘已经转过身,潇潇洒洒往里走,似乎根本不在乎被关在里头。
吩咐姜远去诏狱,她想当面质问父亲,为何要这样对阿娘?阿娘知道这些事吗?
她直觉,阿娘与她一样,被蒙在鼓里。
走到半路,她又改了主意,让人调转马车回宫。
去问了又如何?只会彼此难堪。
程芳浓快步进到紫宸宫前殿,盯着皇帝:“我爹,程玘私德有亏之事,皇上是何时知道的?”
皇帝绕过御案,故意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曾以为,程玘送进宫的,是假的程芳浓。”
闻言,程芳浓错愕不已。
他以为她是假的,才做出那些折辱伤害的事吗?
第35章
即便当初皇帝以为她是假的, 才用尽手段折磨她,程芳浓也无法说服自己原谅。
折磨她,不是皇帝的本意, 可那些痛苦是统统加诸在她身上的。
若非她比自己想象得更坚强,一次一次熬过来, 如今恐怕已是黄土一抔,根本没有机会听到这些。
不想听到他再问, 她是否可以原谅他当初的无心之失。
程芳浓知道, 她给不了他想听的回应。
是以,她稍稍侧首避开他视线。
皇帝没问,这让程芳浓无端松了口气。
不期然瞥见御案侧两只箱笼里的奏折,程芳浓微微诧异。
从前也与皇帝一道批过奏折,皇帝理政从不懈怠, 批好的奏折都会整齐放在一旁, 着刘全寿收好。
未批的奏折, 皆是刘全寿收拾好送来的, 从不见一丝凌乱。
可这两只箱笼里, 奏折像是胡乱丢在里头的。
若非认出堆积的是奏折,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盛放废弃纸张的渣斗。
思量一瞬,脑中快速闪过什么, 未及辨清,程芳浓已下意识走近两步,躬身去取。
刚打开一半,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身侧罩来, 大掌欲抽走她手中奏折。
果然,与程家有关。
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上一步,待她意识到时, 发现自己已扭身避开皇帝的手,将奏折全然打开。
快速看清上头的字迹,程芳浓眼眸定住。
不是请求给父亲定罪,处死父亲的奏折。
而是,请求废后的折子。
阿娘说的没错,程家出事,父亲罪大恶极,朝臣不会容她继续做皇后的。
这一日,她自己其实也曾预料到。
只是,仍会吃惊。
惊讶这一日来得比她期望得快,快到她可能来不及利用这个位置,多做些什么。
也惊讶皇帝的做法。
皇帝没告诉她,将废后的折子积压着,置之不理。
“这些都是吗?”程芳浓回身,将奏折递还给他。
她语气平静,连她自己都惊叹。
虽养尊处优长大,可短短数月,尤其近半月,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程芳浓了。
皇帝接过奏折,随手丢回箱笼。
他面上不辨喜怒,可从他动作里,程芳浓能窥见一丝丝烦乱。
但对她开口时,他语气仍算温和:“不必在意,朕会处理。”
“皇上为何不允?”程芳浓甚至挤出一丝浅笑,“姑母已死,父亲也是罪无可逭,程氏女不配为后,臣妾明白的。”
姑母临终前,他们在慈安宫里说过的话,一直在程芳浓脑海浮想。
她很清楚,不管皇帝的母妃和几位皇兄究竟死于太后还是父亲之手,皆是程家的罪孽,隔着几条人命,皇帝绝无可能喜欢上她。
这些事,这些恨,皇帝一直记在心上。
不论她是真的程芳浓,还是假的,他对她只会恨屋及乌。
她是真的,皇帝的恨意恐怕更深重。
皇帝端凝着她略显憔悴的小脸,薄唇微抿。
目光下移,落至她腰腹处,才轻描淡写道:“毕竟是朕第一个孩子,他的母亲不能是被人鄙弃的废后。”
说到此处,他别开脸,望着窗棂上水墨般摇荡的竹影:“你且好生安胎便是。”
果然,她又是沾了孩子的光。
程芳浓眉心微动,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还需要这身份去做一些事。
若此刻向他坦白,孩子是假的,他对程家、对她的怨恨定会更深。
她得在瞒不住之前,想法子把孩子合理地弄掉,最好还能让他愧疚。
借着这份愧疚,她才有机会保全阿娘和谢家。
从殿内出来,她手中揣着皇帝塞给她的暖炉,朝阳橙掐丝珐琅暖炉,做成柿子状,漂亮又喜庆。
程芳浓沿着长长的游廊走,浑身被寒风吹冷,唯有手中一抔暖意。
若当初皇帝娶的是别家的千金,这会子恐怕真的已有了小皇子,他会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好父皇。
可惜,造化弄人。
他们不会有孩子,只有对彼此的欺骗和怨怼。
程家害过他,他也伤她不轻。
他骗她那么多事,她只骗他这一桩,待她做完想做的事,便算两清吧?
她累了,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不想恨了。
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思量,她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这些,短暂的一阵唏嘘,很快便抛诸脑后。
父亲做的事,朝廷早晚会找全证据,谋逆、残害皇嗣,根本没有她求情的余地。
脑中再度浮现出那位颜姑娘的容貌,程芳浓无力地闭上眼,敛起眼中失望。
父亲瞒着她与阿娘,不知做了多少事,她不会再操心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