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学识阅历都远胜于她,该比她更懂得,做出选择的时候,便该想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只为阿娘不值,为阿娘忧心。
阿娘从未利用首辅夫人的身份去谋求过什么,凭什么要与父亲一道承担这些?
不,趁着尚未定罪,她必须为阿娘做些什么。
很快,她心中便想好了对策。
只是,她该如何劝服阿娘?
程芳浓正为此头疼,忽而瞧见望春立在帷幔侧,脚步迟疑,要进来,又不往里走。
“望春?”程芳浓疑惑地看着她,“找我有事?怎么不进来?”
还是被发现了,望春头皮一紧,心中叫苦不迭。
不过,有些事,早些坦白,才能证明她忠心耿耿,没与旁人串通吧?
终于,望春咬咬牙,快步进到屋内,停在程芳浓跟前一步远处。
将手中一包烫手山芋放在桌上,不起眼的布料散开,露出金灿灿的元宝、晃人眼的珠串。
望春利落地跪在地上,朝着程芳浓磕头:“皇后娘娘救我!”
布包不起眼,里头的东西价值连城,够寻常人一辈子嚼用。
程芳浓扶她起来,看看包袱里的东西,又凝着望春,替她拂平膝盖跪出的痕迹,柔声问:“这些东西,谁送你的?”
“长公主。”望春没瞒着,心悬在嗓子眼,“奴婢没往外宣扬,可不知是谁泄露的风声,长公主想拿这些收买奴婢,让奴婢想法子尽快弄掉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
娘娘身边,只有她和溪云清楚,娘娘肚子里根本没有小皇子啊。
就算有,她也不会做这种背主之事。
“这些东西,奴婢本不该收,可奴婢若不收,又怕长公主再找其他人对付娘娘,娘娘岂不是要日日防贼?”望春说着,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长公主那边,奴婢该如何应对呢?恕奴婢愚钝,求娘娘替奴婢想个脱身的法子。”
听清楚来龙去脉,程芳浓欣慰地笑了。
提望春做大宫女的时候,她只想着举手之劳,能满足望春的心愿,也是缘分。
没想到,望春是个知恩图报的。
“你可不愚钝,还知道先收下这些东西,稳住长公主,我们望春机灵着呢!”长公主的为人,程芳浓有所耳闻,可她近几年都未与长公主打过照面,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对方。
想除掉她的孩子,那就是她的孩子挡了对方的路?
短暂的困惑之后,再想想,程芳浓有些明白了。
该不会是,长公主惦记上了皇后的位置,想把自己看中的人选推上后位,可皇帝迟迟不肯废后,长公主打听到她怀孕之事,便想除掉这孩子,解除皇帝的后顾之忧?
忽而,程芳浓眼睛发亮。
正愁没有好法子弄掉这孩子,长公主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大抵是她近来最幸运的事。
“祸兮福之所伏,东西你先安心收着,过几日,本宫自会应对。”程芳浓已想好计策,浅浅含笑,目光笃定。
前殿,姜远坐在御案侧,将诏狱和驿馆带回的卷宗,一并呈给皇帝。
“那位颜姑娘,属下盘问过,程玘拿她母亲做要挟,命她入宫假扮皇后,她本不敢也不愿,程玘要让她母亲去弹琴唱曲接客,她才被迫答应。”姜远对程玘越发不齿,难怪颜姑娘恨不得他早点死,什么都肯交待。
“可婚房里,不知怎么的,程玘又让人将她换出来,突然送往昌州,也没给她新的任务,只让她继续假扮成皇嫂的模样。”
这一点,让姜远很纳闷,至今想不通。
“颜姑娘是被送进的贤王府,并未见过那位皇太孙,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说到此处,姜远有些急躁,“诶?你说这老匹夫,到底脚踏几只船?”
或者说,到底哪条船是他真正栖身的?
皇帝未语,把玩着玉镇纸,若有所思。
姜远不知,他却能想到,临时将颜姑娘换走的,不是程玘,而是太后。
太后不知道皇太孙所在,才让人把颜姑娘送去贤王府?
有这种可能,但皇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若是送给皇太孙,这一切才说得通。
“明日,朕亲自去会会贤王叔。”皇帝放下镇纸。
都在昌州,皇帝不相信只是巧合。
即便真有这么巧,贤王叔在昌州数年,比对方冒头的年数久,总会知道些底细。
“下去吧,程玘那边,不必浪费时间。”皇帝沉声吩咐,“倒是程玿,他越是想把罪责都推到程玘身上,越是说明他不无辜,参与的事情多。给朕撬开他的嘴,不拘手段。”
“好!”姜远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只要皇帝让他用刑,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刚要走,想到一事,又折回来:“险些忘了,底下人已借赏花宴之机,将皇嫂有孕之事,透露给长公主。长公主的人似乎已找过皇嫂身边亲近的丫鬟,恐怕这几日会有动作,要不要加派人手,保护皇嫂安危?”
皇帝颔首:“宫里朕安排了人,不必变动。倒是宫外,若皇后有事出宫,多安排人手暗中盯紧。”
夜里,皇帝处理完朝政,来得早些。
程芳浓让出外侧的位置给他,故作镇定:“皇上近来为国事操劳,都有些憔悴了,早些安寝吧。”
皇帝留着一盏昏灯,放下软帐,坐到她身侧。
程芳浓正要提醒他吹灯,忽而被他捏住下颌,轻轻抬起来。
“卿卿看都未看朕一眼,哪就能看出朕憔悴了?”皇帝凝着她,不错过她每一分紧张。
喜欢看她被他牵动心神。
即便没能从这双潋滟的眸子里捕捉到丝毫爱意。
“皇上。”程芳浓眸光一紧。
刚要说推辞的话,便被皇帝抢了先。
“朕知道,你担心我们的孩子,朕不碰你。”皇帝弯唇,捕捉到她眼中晃漾的错愕,松开手。
手放下时,顺势落在她腰腹。
“乖乖的,别折腾你母后,好好听母后的话。”皇帝盯着她肚子,一本正经。
这情形,让程芳浓想起,曾当他是侍卫的时候。
那时,他从不开口,是她对着肚子说话,让他一日日接受孩子的存在,对孩子产生感情。
如今,他真的很在意这孩子,程芳浓反倒有些担忧。
是该早些处置,拖得越久,伤得越深,越容易生变故。
“皇上,明日我想出宫去看阿娘。”程芳浓侧躺着,低声请求。
“朕以为,你会去诏狱质问程玘。”皇帝扣住她的手,放在两人之间的软枕上。
隔着交握的手,凝着熟悉的眉眼,仿佛一切纠葛都离他们远去。
“臣妾是想问。皇上可能很难认同,在臣妾心中,父亲曾像高山一样伟岸让人敬仰。他是朝廷肱骨,他洁身自好,只有阿娘一人,臣妾幼时甚至想过,我长大了,也要嫁给这样的郎君。”程芳浓笑笑,眼睛亮亮的,似有泪光,不明显,“如今,我长大了,才知道他为一己私欲置江山稳定于不顾,置百姓安宁于不顾,还辜负、欺骗了我阿娘。”
“可他毕竟是我父亲,站到他面前,我恐怕也难问出口。”程芳浓别开脸,望着帐顶,儿时的回忆快速掠过脑海,“终究,得看我阿娘想如何。”
她的话,她的语气、神情,无不让皇帝感受到她对程玘的彻底失望。
皇帝凝着她侧脸,心绪起伏不定。
最初的程芳浓,想嫁的是一位才能出众、一心一意的郎君。
醒来时,已不见皇帝,外头的衾被也已变凉。
尚未散朝,程芳浓便乘一辆低调的马车回到程家。
阿娘的屋子烧着地龙,攒盒里摆着各样点心、蜜饯,花觚里养着水仙、腊梅。
程芳浓看在眼中,稍稍放心。
去二房找二哥时,她也看到过二房的光景,远不及阿娘这里。
这一点上,她该感谢皇帝,还是感谢她自己聪慧,想到假怀孕的法子?
程芳浓无声一笑,没细想。
“外头冷,不必总想着来看阿娘,阿娘这里什么也不缺,过得很好。”谢芸拉着她坐到熏笼侧,嘴里尽是宽慰的话。
这么多年,阿娘的生活似乎总是恬然无忧。
可是细细回想,在她记忆中,娘与爹的感情总是淡淡的,不及二叔与二婶。
不,是娘淡淡的,爹表现得呵护备至,任娘再冷淡,他也不着恼,仍旧好脾气地哄着。
颜姑娘与她阿娘的存在,娘真的不知道吗?
若皇帝背着她,宠幸了别的女人,比如玉露,她会察觉到吗?
程芳浓想想,没发生过的事,她想不出答案。
可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她不能因为害怕阿娘受伤就拖下去。
难道一直瞒着,等父亲死了,阿娘还当他是个一往情深、好脾气的夫君,守着、念着,对娘就公平吗?
程芳浓挣扎又挣扎,说了好些插花、作画的闲话,终于正色道:“阿娘,爹在外头的事,您知道吗?”
女儿问出这话时,眼神紧张又懊恼,谢芸一看便明了。
那些事,连女儿也知道了。
谢芸心内暗叹一声,面上表现得很淡然:“阿浓说的是教坊里的颜氏和她女儿的事?阿娘早就知道了,不必害怕阿娘伤心。”
“早就知道?”程芳浓惊愕万分,“那您怎么能忍受,与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
话音刚落,意识到什么,她白着脸,指着自己,嗓音发抖:“是为了我吗?”
若只是为了她,她宁愿阿娘早早与爹和离,带她回谢家去!
“当然不是,你个小丫头,净会胡思乱想。”女儿自然是一部分因素,但谢芸不想让女儿心里难受,便将当初嫁给程玘的事娓娓道来,转移女儿的注意,“所以,娘是高估了自己,才走到今日的地步。且这是娘与你爹之间的事,娘能自己承担选择你爹的后果,你不必为娘打抱不平。”
“娘想承担什么?等着跟爹一起赴死吗?他配吗?”程芳浓紧紧抓住谢芸,打断她从前的念头,“对阿娘来说,是女儿重要,还是爹更重要?”
这根本不用选,谢芸笑着捏捏她脸颊:“傻丫头,多大了,还争这些。阿浓才是娘的心头肉啊。”
这些时日,谢芸想了很多,她不是不悔,只是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