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若有什么心事,不防说出来,奴婢斗胆,也替娘娘想想法子。”望春蹲在程芳浓面前,笑望着她,“奴婢最大的心愿,便是当上大宫女,是娘娘帮奴婢做到的。那些文人雅士有句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奴婢身份低微,可对娘娘也是这样,奴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出卖娘娘。”
“奴婢也是。”溪云不知该说什么,但她觉得望春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
“你们真的不怕?”程芳浓微微动容。
望春说得没错,她没有帮手,没有可行的计划,只有一颗想逃的心,根本很难逃脱。
被皇帝察觉,再不会有下次出宫的机会了。
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第40章
上元夜, 宫门外御道中央,矗立着高达数丈的灯棚,上头悬着数不尽的琉璃灯。
往远处延伸去, 只见各式花灯、灯树照得街市如白昼。
程芳浓戴着白狐面具,被皇帝攥着一只手, 并肩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市两旁高高低低挂着好些花灯,仙鹤灯、蟾蜍灯、白兔灯, 应有尽有。
吃食、花卉、脂粉的香气钻入鼻尖, 周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是百姓们围着看杂耍、赏龙灯、猜灯谜。
处处热闹喜庆,和从前二哥带她赏灯时一样。
人多的地方,皇帝拿身体、手臂护着她,她并未被挤到。
二哥却不同, 哪儿热闹, 便拉着她往哪儿钻, 记得有一回, 她还被人踩着脚。
不知二哥现下流落何处, 他那么爱热闹,今日可敢出来赏灯?程芳浓眼眶微湿,周遭灯火的辉光变得朦胧。
“喜欢哪个?”皇帝停下脚步, 拉住她,指着灯谜摊位上琳琅满目的花灯。
程芳浓倏而回神,随手指向近处的一盏荷花灯,低柔的嗓音竭力掩饰着神伤:“这个不错。”
“好。”皇帝浅浅弯唇。
他戴着与她同色的狐狸面具, 形制略有不同,只遮住额头与眉眼,露出挺直的鼻, 轮廓分明的下颌。
从他唇角弧度,程芳浓便能看出,他今日心情很好。
仿佛又回到她假装有孕的那段时日。
可如今她并未有孕,他没理由如此,是这热闹的灯会令他愉悦吗?
他立在猜灯谜的人群里,背影英拔。
程芳浓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收敛心神。
须臾,他猜中灯谜,特意给了摊主赏银,在对方的道谢声中,取下莲花灯,塞到她手里。
“既出来玩,便开心些。”皇帝牵起她另一只手,语气温和,“今日你想要什么,为夫都可由着你,不必拘礼。”
是吗?若她想要离开呢?
程芳浓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放开她。
满街市的东西,他都能买下来送给她。
可是这些,皆不是她现下想要的。
“我饿了,可以吃那边的炙肉吗?”程芳浓指着不远处烟熏火燎的摊位道。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皇帝眉心拧起。
街市上人来人往,难免扬起尘灰。
且那摊位后着布衣的小民,身前襜衣看起来不甚整洁。
那肉也不知是否新鲜干净,与御膳房的自然无法相比。
他自己倒还好,可她这位昔日的程家大小姐,锦衣玉食养大,在宫里衣食上也没受过苛待,她的脾胃能接受吗?
可难得带她出宫,刚说过的话,他也不好当即食言,否则,她更无法开怀。
皇帝抿抿唇,终是迈动脚步:“朕去买。”
他买的不多,拿干净帕子包裹住油腻的竹签,递给她:“你若喜欢,等回府,再吩咐厨房做来。”
只要他愿意,处处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体贴。
记得当初和二哥他们赏灯,二哥可不怕她弄脏手,只会故意恶作剧,将手上的油往她脸上抹,吓得她又跑又躲。
这炙肉,二哥最爱吃,她其实也嫌油腻,借口想吃,不过想找个由头脱身罢了。
咬下一块,炙肉表面的料粉呛得她连连咳嗽。
程芳浓一手抬起面具,露出口鼻,一手捏着炙肉,仍是坚持吃了两块。
刚要咬第三块,手上忽而一空,炙肉被皇帝抢了去。
程芳浓微愣,侧眸望他,但见皇帝将她咬过的炙肉抵在唇畔,毫无芥蒂地咬下。
待他吃完,才温声道:“再看看旁的吃食,可有喜欢的?”
是见她呛着,才特意抢走的吗?
他是皇帝,手里还捏着两串,不必吃她吃过的东西,可他怎能做到这般自然,仿佛他们只是寻常夫妻?
不,寻常夫妻会如何,她也不知。
至少,她没见过程玘吃阿娘剩下的东西,毕竟程府也不缺。
程芳浓有些茫然,或许,皇帝很喜欢这炙肉。
怔愣一瞬,想到在宫里为他布菜的那几日,程芳浓忽而明了,这炙羊肉正好是他极喜欢的。
他大抵是真饿了,才会顺手吃完。
若能顺利脱身,免不了要捱过一阵风餐露宿的日子,她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程芳浓并没觉得饿,还是硬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听到高亢的叫好声,程芳浓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河面中央飞溅的铁花映亮天空。
这是她最喜欢的,往年二哥总拉她往前排挤,她捉裙便起身朝河边走。
皇帝拉住她手臂,将她拉入怀中,护在臂弯,挡住拥挤的人群。
隔着面具,皇帝看不见她神情。
可臂弯中的小女子,眼眸被火光映得晶亮,脚步轻快,是他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情态。
入宫前的程家嫡女,是不是这般娇俏贪玩的?
程芳浓望着绚烂的铁花绽放在夜空,璀璨盛极,继而流星般落入潺潺河水,程芳浓想到程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暗暗祈祷,今夜她能一切顺利。
而皇帝,唇角微弯,默默凝着她,眼中是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欣慰与宠溺。
带她出宫赏灯,似乎是他近来最正确的决定。
得这一夕开怀,回宫后,她心情是不是也能好些?
她不再心事重重,他们是不是很快能拥有自己的骨血?
他会待他们好,将程家无法再给她的一切,都补给她。
火光散尽,人群四散,程芳浓继续沿街赏灯。
看到一盏螃蟹灯,程芳浓停下脚步,望了皇帝一眼,挣开他的手,亲自去买来,递到他面前。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挥舞铁钳的螃蟹灯很适合他,送他一盏灯,稍稍安抚,能不能换他对溪云和望春从轻发落?
“送给朕?”皇帝微微错愕,是宫外自由热闹的氛围感染了她吗?
这螃蟹张牙舞爪,远不及荷花灯好看,皇帝不是第一次赏花灯,但有人当面买灯送他倒是第一次,明明是有些丑的小玩意,带回宫挂在哪里都不合时宜,可皇帝越看越喜欢:“为何送朕螃蟹灯?”
他知道,这螃蟹灯在民间,似乎有着极好的寓意,祈求财运亨通,祈求家和事顺。
她是在祝他国库充盈,江山稳固?还是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想通了,愿与他做一对琴瑟和谐的夫妻?
程芳浓回眸一笑,狐狸面具让她显得娇俏狡黠:“它放得最低,容易够着啊。”
其实,是这舞着大钳的螃蟹,看起来与他一样蛮横霸道。
若非身在闹市,皇帝真想将她按在榻上挠痒痒,好好审审,才不由着她糊弄。
实则,他只是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那狐狸面具翘起鼻尖,低低失笑。
她毕竟是他的枕边人,不是下属。比起畏惧,他更想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是仰慕,是在乎,是信任和依赖。
前者让他有掌控住她的心安,后者才真正令他愉悦。
走到一家客栈外,程芳浓忽而停下脚步,躬身捂住肚子,连连吸气。
“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皇帝握住她手臂,眼底透着关切与担忧。
“我,我肚子好痛。”程芳浓将手搭在皇帝小臂,略收紧,像是很难受,吐词艰难,“得叫溪云和望春她们过来。”
皇帝微微拧眉,他明白了,多半是先前吃的那炙肉不干净,她身子弱,经不住。
“朕,我抱你去医馆。”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候,四下人头攒动,回宫找太医,她恐怕得多受些罪,皇帝想着先带她去最近的医馆。
皇帝俯身,作势要抱她,程芳浓忙道:“不用,我只是想去方便。”
说到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皇帝耳力好,略不自在地清清嗓子,继而站直身形,朝身后招招手。
宫里带来的人,皆是不远不近跟着。
溪云和望春早知道会发生什么,神经一直紧绷着,这会子见到皇帝招手,当即硬着头皮挤过来。
“夫人怎么了?”望春佯装不解。
“你们随我去客栈。”程芳浓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望春手臂,朝最近的一家客栈望去。
只要肯使银子,借恭房一用,掌柜自然肯应。
“我在外头等你。”皇帝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松软的发髻,语气温和。
“好。”程芳浓走到客栈门口,回眸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