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逼程玘签义绝书?
不是她请姜远拿给程玘签的么?
程芳浓微微错愕。
说到此处,姜远忽而拍了拍脑袋:“诶,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到今天才发现?!程玘在诏狱的时候,任我们怎么审问,他都不肯说出皇太孙藏身之地,还特别有恃无恐,我当时都以为他是不是被关久了,脑子出了毛病,这会儿才突然想到,恐怕程玘就是无意中发现他心里有皇嫂,才用皇嫂来拿捏他,仗着他无法对皇嫂的亲爹下手。”
听到这里,程芳浓有些茫然,程玘会利用她威胁皇帝?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程玘拒签义绝书,真正惹恼了他,他带着酒菜去诏狱劝程玘。程玘并非不愿意牵连家人而自绝,相反,我第一次带着义绝书找程玘时,程玘说要让谢夫人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皇嫂,程玘是吃了未炒熟的毒蕈,又被他亲手挑断手筋才按的手印,义绝书上,手印是程玘的,但那名字,不是程玘签的。”
毒蕈二字,令程芳浓眼瞳狠狠一晃。
记得皇帝在慈安宫说过,他母妃死于风寒,太子秽乱宫闱,三皇子坠马,四皇子误食毒蕈而死,皆是程家的手笔。
他还告诉太后,除非她自己撑过风寒,他才考虑放过她。
而他有许多法子赐死程玘,却偏偏带毒蕈。
皇帝是在以牙还牙!
那么对她呢?最开始,皇帝给她安排的死法,是不是与他的太子皇兄一样,秽乱宫闱的罪名?
姜远看出她神情变幻,怕她因为程玘的死,恨上皇帝,急急劝道:“程玘真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若按律处置,程玘只会死得更痛苦。”
“他明知程玘是唯一知道皇太孙所在的人,仍替皇嫂做了这些,放谢夫人出京,让皇嫂安心,请皇嫂莫要误会他。”姜远一阵后怕,不敢再多说什么,一面尽力补救,一面暗暗祈祷自己没有弄巧成拙,“姜远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确实不太懂,可若这些都不是喜欢,还请皇嫂解惑,什么才是?”
宫里,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被关在暗室里,几乎已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这一日,暗室窄窄的门扇被打开,一人俯低身形进来。
身着衮龙袍,是皇帝。
暗室光线灰暗,只高处的墙上一扇比人头还小的小窗。
借着那一线光亮,三人都发现,皇帝双眼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像是许久不曾合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仍未被找到啊!
她们一面为程芳浓松一口气,一面为自己捏一把汗。
从前都是刘大伴或者万统领来审她们,没想到今日皇帝亲自来了。
三人脊背绷紧,比面对旁人的时候都紧张。
可皇帝坐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她们错愕不已。
“你们是她信任倚重的,能不能告诉朕,朕待她那样好,给她后位,护她周全,期待着她能为朕生一位皇子,继承这江山,为何她却千方百计要离开朕?”皇帝嗓音沉沉,却没有戾气,倒难得有一丝迷茫。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不是来砍头的就好。
不过,皇帝的疑问,也是溪云的困惑,她第一个摇头:“奴婢不知,可奴婢知道,小姐在宫里少有开心的时候。”
皇帝看向跪在中间的望春,望春头皮骤紧,她也说不太明白,想想自己,她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这般看重娘娘,自然是娘娘的福气。可是,皇上可有问过娘娘自己?她的愿望,是想保住后位,为皇上诞育皇嗣,继承皇位吗?”
后位,皇位,可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是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望春不知道娘娘是不是自觉这份责任太重了,还是单纯因程家的没落怨憎皇帝。
不过,就她身边的宫女们而言,有人羡慕先帝那些宠妃,她就从来没想过爬龙床。皇帝的宠爱多善变啊,先帝先后宠过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只看得宠的时候自然都好,可失宠之后呢?
还不如她一个小宫女稳当,只要勤快嘴甜,不妄想跟主子争宠,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前程是能看得到的。
她一番话,确实令皇帝心口微震。
保住后位,诞育皇子,确实都是他一厢情愿。
阿浓只请求过他废除她的后位。
在一次次宠幸之后,她惦记的仍是从胡太医那里求避子药,她从未想要与他骨肉相融。
从请求废后,再到上元夜出逃,她心里想要的,都只是离开皇宫,离开他。
他眼神有些落寞,淡淡扫向颜不渝。
颜不渝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她,她们都不知道,民女更不知道啊。”
她才跟程芳浓相处过多久?加起来也就两个时辰吧。
可皇帝盯着她,她不能不说些什么。
颜不渝想了又想,咬咬牙,她又没经历过男女情爱,只能拿程玘说事。
“就说程玘那老,咳,他时常到我娘住处坐坐,只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难讨谢夫人欢心,谢夫人不会像我娘一样温柔小意对待他。我娘没对程玘说过什么,但她对我感慨过,她说若换做她是谢夫人,她也不愿对程玘温柔小意,任他再讨好也无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品行,皆不是她仰慕、敬重的。”
所以,此女在暗讽他不值得程芳浓仰慕、敬重?!
皇帝眸光陡然一凛。
颜不渝急忙缩起脖颈找补:“皇上英明神武,比程玘自然强上百倍千倍,可光民女这么说不成,得阿姐这么想才成啊。”
完了,好像越描越黑。
颜不渝索性将下颌戳在脖颈,闭嘴装鹌鹑。
“呵。”皇帝冷笑一声,起身离去:“不知所谓。”
回到紫宸宫,皇帝没让人掌灯,坐在昏暗冷寂的书房内,沉思良久。
有其母必有其女,程玘的威严不能令谢夫人仰慕、敬重。
他霸占着程芳浓,强行将她囚在身边,恐怕她一世都只会怨憎他。
直到有一日,他们都累了,便如程玘和谢夫人一样。
他想起那封义绝书。
他们是帝后,不会义绝。可他们会像史书上许多帝后一样,貌合神离,相看两厌,这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他还要如何,才能让阿浓感受到他的喜欢与在意?才能得到她的回应?
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喜欢她?
念头一起,皇帝心口一阵刀割般地痛。
她终究是程玘的女儿。
他可以以夫君的身份,给她最好的一切,只当是尽人夫之责。
可作为母妃的儿子,皇兄们的手足,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承认,他竟爱上了仇人之女。
否则,去太庙祭拜时,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爱上了仇人之女,连他自己都痛恨自己。
皇帝紧抿薄唇,尝到丝丝血腥气。
接到姜远急报时,皇帝刚起身,正要去上朝。
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他震惊。
他穿戴好龙袍,步履如常走上御座,看似沉稳地召开了他继位后最为简短迅捷的早朝。
引得为首的章首辅都不由侧目。
安排好朝事,对章勉交代几句,皇帝离开金銮殿时,脚步一步赶着一步,最后几乎快得看不清靴面。
片刻后,他换上不起眼的深青色锦衣,率几位近卫,疾驰出城。
这厢,姜远自然不肯让程芳浓离开,更不敢。
否则,皇帝找他要人,他上哪儿哭去?
冲动劲儿过去,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没再出现在程芳浓面前,而是日日奔忙。
他打算两三日内快速剿清附近的皇太孙余孽,再以最快的速度护送皇后回京,省得再生变故。
而程芳浓,终日坐在雅间窗畔,望去外头被春风吹得透绿的杨柳发呆。
姜远说的话,也不知有几成可信。
近墨者黑,他那样的大骗子,身边的人肯定也很会骗人。
程芳浓一面告诉自己,不要上姜远的当,一面又控制不住,一遍遍回想姜远的话,回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
皇帝喜欢她?程芳浓不敢相信,可脑中又不受控地冒出他温柔相待时的点点滴滴。
他的好,他的恶,在她脑中拉扯一日,也没争出输赢。
掌柜娘子送来膳食,有两样本地菜色,还有两样京城菜。
程芳浓现在处境很安全,却偏偏没什么胃口。
吃了两口,便放下筷箸,继续望着外头发愣。
掌柜娘子朝外望望,外头拢共那几棵树,这么望一日,只怕连叶子都数清了,哎。
“夫人为何不高兴?”掌柜娘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可她瞧着程芳浓心事重重的模样,又不忍心不管。
再高的身份,也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程芳浓侧眸望她,没头没尾问:“若你夫君将你关在屋里,不让你出门,只让你生孩子,他还说喜欢你,你会如何?”
她说的时候,掌柜娘子便顺着她的话去想象,待她说完,掌柜娘子气炸了,温温柔柔的人难得失了仪态:“我会送他一头老母猪,让他好好生去!”
“呃,我是说,我肯定不跟他过了。”掌柜娘子红着脸,窘迫地理理发鬓。
程芳浓噗嗤一声失笑:“夫人真是个妙人。”
皇帝甚至从未说过喜欢她,对她的不好的地方很多,还不止逼她生皇子这一样,所以,她与皇帝过不下去,才是人之常情吧?
以程家和皇家的纠葛,若在民间,也该义绝。
被掌柜娘子这么一闹,程芳浓忽而放下,不再去想那些。
好与不好,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实,她忘不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即便她能忘,难道皇帝能忘记她出逃的事,不惩处她吗?
过些时日,随姜远回到京城,还不知怎样的狂风骤雨在等着她。
程芳浓拿出一半的银钱赏给掌柜娘子,和衣躺下,示意对方也下去歇息。
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不用人伺候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