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娘子没像昨日一般在里间等她醒,伺候她梳洗,程芳浓料想对方今日有事耽搁了。
便自己起身,穿好衣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拿干净布巾包好。
继而,端起铜盆,准备自己去打水洗漱。
绣鞋刚迈出隔扇门,抬眸间,不期然望见圆桌旁优雅品茶的男人,她脚步陡然顿住。
她所有心神、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铜盆脱手,哐啷啷砸在地上。
“阿浓,见到朕,何须鸣锣相庆?”皇帝抬眸,望向多日未见的佳人。
端凝着对方越见清瘦的小脸,荆钗布裙也难掩姝色的容颜,他只觉已有千万年没见,深埋的相思决堤倾泻,猛灌入他心口。
第43章
皇帝瞧得分明, 她人虽瘦了些,眸中却没有在宫里时死气沉沉的东西,而是晶亮的。
在等她醒来的时辰里, 他已见过姜远。
听到姜远禀报,从杨匡济手中救下她时的情形, 他心痛、后怕又愤怒。
离开皇宫,离开他的庇护, 她可能会遭受各种磋磨与危险, 为何还是要逃?
他比这些更让她难以接受吗?
此刻,从她明亮坚韧的眼睛里,皇帝真切感受到,宫外的磨难并未让她后悔。
这些时日,她处境比在宫里时凶险许多, 可她内心显然更自在、坚定。
“皇上万安。”程芳浓迅速控制住心神, 强自镇定。
皇帝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耽搁朝事, 怎会亲自来这里?
他是不是恼羞成怒, 根本等不及她回京再问责, 所以亲自赶来将她抓回去?
程芳浓略垂眸,姿态柔顺,心口却微微震颤, 因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
即便没再看他,乍然望见他的那一眼,也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他脸庞似乎消瘦了些,眼皮和眼中血丝, 是久未合眼才会有的状态。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未从他眼中捕捉到想象中的滔天怒意。
多日的消磨,将他怒意减淡了?还是, 皇帝更会隐藏真实情绪了?
她不信,她犯下这般大的事,他真的能心平气和相待。
否则,他怎会这般急切地赶过来?
“皇上稍坐,民妇蓬头垢面,实在失礼,请容民妇梳洗后再来面圣。”她已从那富丽的牢笼里逃出来,自然不能再称臣妾。
她须得寻个清净地方,冷静片刻,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皇帝。
程芳浓说罢,便躬身去捡落在地上的铜盆。
可惜,男人比她快一步,程芳浓抓了个空。
望着皇帝握住铜盆的修长指骨,她微愣,继而后退,足跟咚地一声碰上半合的隔扇门。
“民妇。”皇帝似乎低笑了一声,极轻。
随即,他拿着铜盆,衣料轻擦过她肩膀,闲庭信步似地迈入里间。
将铜盆放回盆架上,他目光随意扫过屋内,顺势坐到她尚未整理,残留着余温的衾被上。
不是多繁庶的镇子,客栈不大,条件有限,皇帝身量高,腿也长,坐在素色帐间,那床越显得逼仄狭窄。
更令程芳浓心慌意乱的是,那是她不久前还睡着的床。
被她刻意封存的那些画面,蓦地浮上脑海。
他该不会是想?
这个猜测,令程芳浓双腿发软。
他不是做不出来的,就像她请求废后那日,他将她压在书房暖阁的床上。
程芳浓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轻咬朱唇,下意识调转足尖,想往外跑。
哪知,刚有动作,便听里间传来一道清晰的嗓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去?”
闻言,程芳浓猛然顿住脚步。
“阿浓,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皇帝嗓音骤沉,带着十足的威压。
是啊,连皇太孙那样惯常逃窜的人,都能被姜远他们找到,她又能躲他几时。
程芳浓深吸一口气。
不知是姜远的那番话影响到她,还是旁的什么事给了她勇气,在她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调转足尖步入内室。
早晚要面对,她索性干脆利落些。
在皇帝面前两步远处站定,程芳浓双手交叠,下意识握紧,竭力维持住镇定:“皇上要如何惩罚,民妇受着便是。只是,一切皆是民妇一人的主意,求皇上不要为难溪云她们三个。”
“过来。”皇帝挑眉望她,留意到她的紧张,不置可否。
皇帝还是要逼她生个小皇子吗?
不过是骗了他一阵子,怎就能激起他这般顽固的执念?
姜远口口声声说,皇帝真心喜欢她,可是,她感受不到。
过去是,当下也是。
程芳浓立在原地,未领命。
皇帝轻嗤一声,竟未动怒。
而是移开视线,不再理会她,就势躺在衾被上。
衾被间,久违的香气钻入鼻尖,皇帝几乎不能自已。
终究,他攥紧指骨,面朝里,将身体的本能压下去。
若能抱抱她,他便心满意足,可就连这般寻常的要求,无疑也会令她惊惶不安。
连日来的疲累与担忧,仿佛终于找到依托,倦意席卷他理智,皇帝合上眼,呼吸变浅变匀。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错愕又疑惑,一时没敢动。
但是,听他的呼吸声,竟然这样快就睡熟了?
在宫里的时候,他总是精力极为旺盛,从未如此。
这些时日,他是怎么过的?
脑中没来由冒出这样的疑问,程芳浓自己都吃惊。
继而陷入短暂的茫然。
很快,她注意力转移到旁的事上,没再多想。
小镇虽比京城暖和些,可毕竟是冬日,皇帝就这样和衣躺着,什么也不盖,只怕会染上风寒。
虽说她没有理由关心他,可若他病倒了,岂不是会耽误朝政?
程芳浓迟疑一瞬,抿了抿唇,终于蹑手蹑脚行至床畔。
倾身看了看他,确信他已睡熟,这才松一口气,抬手轻扯被他压住的衾被。
可又怕将他扯醒,程芳浓不敢太用力。
试了几次,衾被仍纹丝不动,程芳浓只好放弃。
这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棉被,程芳浓拿着铜盆,准备下去找掌柜的再要一条干净的。
轻轻关上房门,刚要沿着廊道往楼梯方向去,一抬眸,看到守在一侧的姜远。
姜远看看她,又望望她身后安静的厢房,眨眨眼,眼中满是讶然。
该关心照顾他的人,是姜远才对,程芳浓清醒过来,摆正自己的位置。
“姜统领,他睡着了,劳烦替他找条棉被盖上,免得着凉。”程芳浓提醒一句,便垂下眼睫,端着铜盆打水去。
皇帝心里存着事,睡得不久,姜远才给他盖好棉被,一盏茶的功夫,他便醒了。
看到身上的棉被,皇帝愣了一下,是阿浓替他盖上的吗?她还是会心软,会关心他,是不是?
整整发冠、衣摆,皇帝从里间出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
本以为会守在外间的佳人,并不在。
迈出门扇,看到守在墙边的姜远,他左右望望。
“娘娘叫了掌柜娘子去集市。”姜远禀道,“派了人跟着,不会有事。”
这句不会有事,自然是告诉皇帝,不必担心皇后又跑了。
皇帝淡淡应一声,神情肃然:“朕见见那位皇太孙。”
姜远神色也变得郑重,当即转身带路。
可刚走两步,姜远便听到身侧传来低低的迟疑的声音:“那棉被……”
皇帝没问下去,姜远却心领神会。
“属下找掌柜要的。”姜远如实回应,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伤人的事实是需要粉饰着说的,赶忙找补,“是娘娘吩咐属下去的,说是怕皇上着凉,娘娘心里是关心皇上的。”
后头这句,皇帝不信。
他神情越发淡漠:“走吧。”
午膳,程芳浓是在旁的酒楼用的。
料想会被带回京城,她特意买了些本地土仪。
程家她已无人可送,带给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尝尝也好,不知她们现下是否安好。
想到她们,程芳浓咬咬牙,决定还是早些回客栈去,当面与皇帝说清楚,也问清楚溪云她们的近况。
哪知,回到客栈,皇帝和姜远都不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