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是不是看出她的急切了?
程芳浓脸颊蓦然泛红。
看出来便看出来吧,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这信她拿回去也是要看的。
程芳浓暗暗说服自己,红着脸将信笺抽出来。
看到熟悉的字迹,她脸色渐渐发白,眼神焦急。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被黑熊那样的猛兽抓伤,伤势怎么会轻?过去这么些时日,有胡太医他们诊治,伤口竟还在渗血!没让朝臣们发现,不过是他为了朝堂安定,在硬撑罢了。
朝政为先,他总是如此!
回到别庄,程芳浓便气鼓鼓写下一封长长的信骂他。怪他逞强去捕猎那凶猛的黑熊,将自己置于险境,怪他定是不肯听太医的话,好好休养,才迟迟不好。
可塞进信封,她又颓然坐到圈椅中,一下一下将信撕了个粉碎。
她以什么立场怪他呢?
以他们的关系,他过得好不好,是她该去关心的吗?
她是一个“死去”的皇后,不该,也不能逾矩。
皇帝写信来,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之举,她岂能因这一份信心急担忧?
程芳浓竭力平复心绪,终究没再提笔。
她该站在最安心的位置,不能往他的方向踏近,哪怕一步。
眼下便很好,她能从他的信里,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就这样,将他当作一个她心里还记挂着的朋友,不苛求什么,也不过分关心,在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想起,会心一笑,便已心满意足。
过了两日,小白还是不见了,望春、溪云四处都找遍了,她和阿娘也找过,找不到。
小白是自己咬断绳索逃跑的。
许是从野外猎到的,自在惯了,即便她们好吃好喝养着,即便她时常对小白吐露心事,已将它当做家人,可它还是一次又一次逃跑。
不属于她的,终究养不熟么?
程芳浓望着她们精心打理的兔窝,望着窝边竹筐里未吃完的晾干的草料,心内酸涩又难过。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皇帝。
想起她在小镇客栈里,见到他时,他眼中深深的疲惫。
想起他放她离宫那日,他深邃蕴怒的眼神。
想起他送琴时说的话,想起他最后的滚烫的吻。
良久,程芳浓轻声吩咐:“不必找了。”
她抚抚小腹,回到屋内,低垂的眉眼间氤氲着柔和的情愫。
待孩儿长大些,她不会告诉孩子,她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她会告诉孩子,他爹是一位保家卫国的战士,虽不能陪在他们身边,却时常寄家书回来。
如此,在孩子心中,他的父亲,便是一位伟岸的君子,也算她对得起皇帝了,是不是?
这一日,姜远刚拿到王大夫写的脉案,从医馆出来,迎面便碰到颜不渝。
“找我?”姜远诧异。
他们之间,谈不上任何交情。
但天色已晚,她一个姑娘家,独自等在这里,只会是找他。
“姜大人,这家医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为何不想被我阿姐发现?”颜不渝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估量着自己的成算。
姜远面色一沉:“跟你没关系,本官奉劝你别多管闲事。”
“好,我听劝,不多管闲事。”颜不渝点点头,挤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不过,姜大人,看在我当初交代程玘的事,还算爽快的份儿上,能不能请大人帮我一点小忙?”
她交代的那些事,根本无关痛痒,可算不上有功劳,姜远拧眉,有些不耐:“什么忙?”
他忙得很,没功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实在被那孙公子缠得没办法,但我不想给他做妾。”颜不渝见他没耐心听这些,赶忙直说,“我就是想请姜大人假扮我夫君。”
对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脑中有疾的人,调转足尖便要从另一头走。
颜不渝快步冲到他面前,展臂拦住他去路:“一两日就成,让他看到我有夫君,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有必要吗?你往别处逃不就好了?他还能追你追到天涯海角?若真如此,你给他做妾也不算委屈。再说,他缠不缠着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姜远不为所动,再度转身,迈开脚步。
颜不渝急了:“姜大人若见死不救,我便将你人在青州的事告诉阿姐!”
果然,这话让姜远顿时定住脚步。
他猛然回身,眼神狠厉:“颜-不-渝。”
巷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颜不渝料想是那些家丁又追来了。
她朝巷口望一眼,眼神惶急:“姜大人,我求求你,我会报答你的!”
姜远可不需要她报答什么,也不认为她有这样的能耐。
但那孙公子招人烦,他也确实不能在皇嫂面前暴露行踪。
在孙公子的家丁追到巷口那一刻,姜远忽而抓住颜不渝手臂,身轻如燕跃上屋顶。
转眼已入夏,紫宸宫中已能听到蝉鸣。
皇帝望着章勉,细细叮嘱朝事,最后道:“朕明日到了行宫,很快便动身,章勉,朝中诸事,务必替朕盯紧。”
“臣领旨。”章勉躬身应。
他一贯平静的眼眸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皇上此去,定然是为了皇后娘娘。
谢太傅也已答应,让谢家子弟参加今年的秋闱,不出半载,谢家应考的人便会来京城吧。
她的女儿,她的子侄都回到京城。
她呢?会再回来吗?
夏衣单薄,六个月大的肚子,须得穿宽松的襦裙才能勉强遮掩。
身子重,程芳浓又怕晒,除非去医馆,其他事很少亲自出门,只时常沿着院子走动。
王大夫说过,若孩子养太大,生的时候会吃苦头。
不过,每隔十日去驿站取信,程芳浓还是会亲自去。
骡车加上软垫,走得慢些,倒也不会难受。
只是,这一日,驿站负责收发信件的小吏告诉她,没有她的信。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的。”程芳浓摸出一块碎银,悄悄塞给小吏,“有劳官爷再帮我找找,那信对我很重要。”
小吏耐着性子,又替她翻找了小半个时辰,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
程芳浓不好再为难人,只得作罢。
回去路上,她心神不宁,这回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吗?还是送错地方了?
亦或是,皇帝已经放下他们的过去,终于如她所愿,不再打扰她了?
这个认知,让程芳浓心中慌乱不已。
不会的,至少,不会这般突然。
可是,接连三日,程芳浓去驿站找,都没有皇帝给她的信。
她不得不接受,她三日前最害怕的猜测。
皇帝放下了,不会再写信给她了。
程芳浓掀起纱帘,仰面望向天边炽烈的日光,眼中闪动着亮晶晶的泪光。
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这很好啊。
她不伤心。
程芳浓一面劝慰自己,却一面鼻尖酸得呼吸不畅。
回到别庄,她关上门扇,从箱笼底下翻出厚厚一摞书信。
一封一封,像是他试图淡忘她的足迹。
却是一层一层,叠在她心口的欢喜。
到头来,放不下的竟是她。
七日过去,又到了她该去驿站取信的日子。
程芳浓知道,自己不该再去,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总得多失望几次,才能彻底死心。
天气有些炎热,驿站外的浓密的树冠里,蝉鸣阵阵。
一些过路的人,将马拴在树干上,或站或坐,在树下阴凉里歇脚。
这些都是程芳浓见惯了的,她并未多看一眼,施施然往驿站里去。
竟然有信!
程芳浓欣喜不已,暗淡多日的眸子里,重新注入璀亮的光彩。
走出驿站,没来得及登车,她便迫不及待拆开信。
为何上次没有信呢?是他出了什么事吗?这几日里,她听说皇帝去京郊行宫避暑了,是不是这个缘故,他才缺了一次信?总之,他会解释些什么吧?程芳浓很想看到他的解释。
看清上头字迹,程芳浓脚步陡然顿住。
信很短,只有几句。
皇帝问她,收到上次那封信后,为何不肯给他回信,是他问的那一句,她给不出答案,还是仍旧在心里恨他?若她还恨他,他便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程芳浓指尖发颤,他说的那封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她回转身,在望春错愕的目光中,快步回到驿站,让小吏再替她找信。
可是,没有,皇帝说的那封信,不知遗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