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问,忽然见裹着狐皮大氅的梅清臣跨了进来。
他的脸色比今早见他时差很多,都要跟背后的雪溶在一起,虚弱的仿佛随时可以晕过去。
他淡漠的看了兰秀娘一眼,走入屋里。
兰秀娘紧跟过去,刚进屋,便见他撑着案几,一手用手绢捂嘴,咳嗽起来,裘皮上的毛都颤抖。
她快步过去,伸手轻拍他背,忧心道:“到底怎么了,何必这样急着进宫,身子还未好。”
梅清臣躲开了她的手,坐回案几后。
“我身子不大好了,已向皇上请求回老家去。得皇上垂怜,这宅院俸禄照旧,和离的事你我知道便可,你仍可做这相府的夫人,晞光也依然会留在这里读书,日后还要进宫做太子伴读,你只需安分些,这京城里也没人可动得了你,张耽、敬言、林平他们都会留在这里,任你差遣。”
听完梅清臣所言,兰秀娘脑袋发胀,这又怎么了,早上不还好好的。
这狗东西心里憋着这么多事,从不告诉她,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他又在闹什么。
她有些暴躁的走了过去,伸手扯住梅清臣的胸襟,“和离个屁!我同意了吗,梅清臣,长嘴不会说话,就你这狗脾气,哪个女人受得了你!”
这话想针一般刺入梅清臣心里,已经看不上他了,呵,可以的,很可以。
他扭头不看她,皱眉道:“请你自重,你我已和离。”
“啪!”
梅清臣觉得脑瓜子嗡嗡的,好像脑袋里坐了一桩钟,好一会,他才恢复听力,左脸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跟清晨右脸的感觉相似,只是力道更重些。
他服下的药药劲还未过,正是虚弱,眼前都有些看不清了。
“说,到底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你今日别想走出这个门!”兰秀娘也是气急了,眉心紧锁着,怒视着他。
她的身形逐渐清晰后,梅清臣唇角摊平,看着她的眼神有一丝不耐烦:“我刚才说的还不够详细吗,我已经不是丞相了,你就不必为了晞光、为了富贵委身于我,你现在依然可以享受现有的一切,我不会带走任何东西,晞光的学业你也不用担心,他将进宫做太子伴读,比在国子监的老师要好得多。兰秀娘,你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些才跟我回来的吗,你又何必跟我装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兰秀娘一时惊呆了。
他鲜少有这样暴露的情绪,哪里还像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更像个市井村夫,言语里充满了埋怨。
但他这种态度,倒是让兰秀娘觉得亲近。
对嘛,有什么话说开多好,吵架也能有吵头。
没错,她是有这种心态,但她也一向不讲理。
“我这么做这样想,还不是因为你,失踪七年你还有理了,倘若你之前便告诉我,我起码可以猜到你在哪,说不定早团聚了,孩子都三五个,现在我好不容易知道了,你又耍什么性子。”
“现在团聚了,可你每次都喝避子汤,你就哄我吧!可笑,我还以为我身体不好。”
“喝避子汤怎么了,你又不跟我说,万一你要为了你的大业把我卖出去,或者为周瑛让我下堂,我的孩子岂不是要受苦,你不反思自己,反倒赖我。”
“那你还在药铺让钱映儿备下银钱,准备随时逃走……”
梅清臣的声音已不如之前大了。
兰秀娘冷笑,直视他,一双水灵的杏眼充满冷意:“你说为什么呢,你、这、个、阴险狡诈、小肚鸡肠的、狗!”
好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一直活在他的监视之下,幸好她还有个心眼,不然早被他骗的团团转。
她算是看清了这个男人真正的面目,什么清冷的气质、绝世的容颜、儒雅的举止,都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壳子,包裹着他那颗黑的不能再黑的心肝!
她现在对他的任何行为动作都很怀疑,甚至觉得他们重逢后头回睡觉都变得离奇古怪!
梅清臣听到兰秀娘咬牙对他的评判,心都凉了大半,他遮遮掩掩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让她知道了他本来面目,他不禁慌了。
她足够聪明。
这场戏,他甚至演不下去。
梅清臣起身,大步离去,留下几个字:“我走了,你保重。”
兰秀娘幽幽的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他才坐在他的案几后,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张被她弄皱了的纸——梅清臣给她的和离书
她的目光逐渐落在下面,落款的地方,盖的不是梅清臣的章,也不是梅鹤崖,更不是凌风居士,而是印着“翰墨传情”四个字的闲章。
果然,果然!
兰秀娘冷笑出声,谁能算计的过他啊。
说是给她和离书,结果章却是个没什么用的闲章,以防她真的走了他好将她捉回来呗。
呵!此子实在是黑。
要不是从麒鸣那里得知他的心意,她真不知道会不会被梅清臣骗的死去活来,跪地求他原谅。
兰秀娘闭眸静思,既然如此,她可不惯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有谁说了句“可以走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马车的车轮启动。
兰秀娘托腮,就这么注视着马车缓缓驱离,又欣赏起了雪景,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马车前的梅清臣望着书房门口,不见她出现,眼中幽暗几分,像是淬了毒。
敬言在一旁把头低的不能再低,想说点什么,又不太敢。
大人好像玩砸了。
又有小厮上来禀报:“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封装起来了,里面都用油纸包了,已经抬到马车上,请大人上车吧。”
梅清臣唇角下拉,负手看了一眼:“再去把库房里的书搬几箱来。”
“是。”
敬言:“……”
大人好像在拖延什么。
这对吗。
阴谋的味道。
也是,倘若不算计,大人就不是大人了。
想当初,他跟着大人去青山县寻夫人时,他自作主张帮大人抱得美人归,现在看,他那五十棍挨的是真冤啊!大人实在是太鬼,连他的心理都利用。
这么想,现在大人在夫人手里吃瘪,还挺让人爽的。
垂首的敬言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嘻嘻。
梅清臣只用了一个马车便走了,甚至连侍卫都没带,什么张耽、敬言、林平,一个都没带,这些人都站在书房外,等候兰秀娘的调遣。
兰秀娘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是谁啊,他能真不带人吗。
呵,狗都不信。
她走出书房,见张耽等人及一众二总管都站在这儿,她扫视一眼众人,道:“老爷的吩咐想必你们也都听见了,从今天往后,你们只能听本夫人和小公子的。”
一阵北风刮过,带下来树上、屋顶上的雪粒,张耽等一众不由得抖了抖,张耽第一个抱拳称是,其余人等跟随。
兰秀娘看着这些人低头顺目的样子,很想仰天大笑几声,但那很破坏形象,她忍住,伸手指了指敬言:“你,派人去跟着老爷,他每走两里地,你就让人回来汇报,若是跟丢了,你提头来见。”
敬言连忙应下,忽然觉得夫人也不是什么善类。
毕竟是能治的了大人的人,怎么会好惹呢,他打了个激灵,连忙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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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如循刀刃责责然,如按琴瑟弦——出自【黄帝内经】
第51章 第 51 章 归乡
接下来, 兰秀娘找到了晞光,她什么都没说,先把儿子抱起来。
梅晞光刚从父爱中走出, 接着又坠入母爱的怀抱,不免有些窒息了。
这一个两个的,到底怎么了。
“晞光我儿, 娘要跟你爹回老家,你一个人留在府中,能行吗?”
她也思量了晞光走还是不走的事。
走当然是好,他们一家人团聚, 她也不用担心晞光。
但当娘的,怎么也要为儿的未来着想,不管怎么样,既然圣恩浩荡,晞光留在京城,甚至去做太子陪读, 对他的将来都是极好的事, 这是难得的机会,况且,她非常确定以梅清臣的手段, 就算他离京,相府也不会有问题,府上的管事, 他一个也没带走, 他肯定给晞光做足了功课。
梅晞光闷闷的声音从她怀里传出。
“娘先放开我一些,我快喘不过气来啦。”
兰秀娘赶忙松开他,等待他的回复, 倘若晞光说想跟她走,她会毫不犹豫的带走他。
“我可以的娘,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没问题,我想做太子伴读。”
兰秀娘认真打量他,这次离开,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下次回来,晞光是不是都不是这样了,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有些难受,她的晞光还从未长时间离开过她。
“好,你一个人在府中要小心,如今你爹已不是丞相,你只需利用现在的资源好好学习,充实自我,莫要惹事,当然也不要怕事,府上的人都不会动,随你使用,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就写信给……”她忽然想到她也不知道梅清臣老家在哪。
“我们会跟你写信的。晞光,你要好好吃饭睡觉,冷了记得添衣,屋里的炭火万万断不得,多喝水,不要总是看书,会把眼睛看坏,蜡烛让人多点一些……”
她一时滔滔不绝起来,梅晞光哭笑不得,他轻轻搂着娘的脖子,依偎她,安抚道:“娘,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事就告诉爹,他会替娘解决的。也不要全然信他,他那个人,心机太重。”
兰秀娘心中有几分酸涩,“好。”
她在晞光软嫩的小脸蛋各落下一个吻,擦擦眼泪:“好了,娘跟你爹走了,晞光,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你不必出来送了。”
晞光眼中也有些热,他强忍住不让自己落泪,点头应下,看着娘远去的身影,不由得伸手上前一步,欲要跟去一般。
时下时停的雪花在这时又下起来了,梅晞光伏在案上,埋头痛哭起来,哭的抽抽噎噎的,他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哭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盖了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斗篷。
林平小心的用斗篷卷了他,将他抱到了贵妃榻上,为他脱去鞋子,在一旁静侯。
睡梦中的晞光偶尔婴宁落泪。
“娘。”
每十声娘里面,也偶尔会有一声:
“爹,我娘呢……”
……
“大人,马车不能再装了。”再装下去,大人您就上不去了,马夫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