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忽然明白个最要紧的,“您记的是南绥使者弹的那一曲吗?”
庄和初点头,“是其中一段。”
“您喜欢这段曲子?”千钟那时遮着盖头,没看见弹琴的人是什么样,只觉得那曲子不大顺溜,听着远没一路送亲的鼓乐班子那么让人觉得舒坦。
“算不上喜欢,只是这曲子里大有蹊跷。”
“蹊跷?”千钟立时来了精神。
庄和初话音略略一低,轻道:“那南绥琴师伤了手,弹得勉强,但没有丝毫得过且过。尤其这一段,曲中重复了三遍。”
千钟不解,“这是为的什么?”
“为了向我传一段暗语。”
“暗语?”千钟更糊涂了。
“可还记得向两国外使交接囚犯那日,你在庄府里聚柴放烟,引谢宗云去大皇子府向我传话吗?”
见千钟点了头,庄和初才接着道,“像那般以某种方式将实际想说的话暗中表出来,变成一种只有你我才能领会的话,便可称为暗语。”
千钟明白了这一桩,又生出另一桩不明白,“可是,南绥人,为什么要这样跟您暗暗说话呀?”
“也是那一日,裕王当街发难,大皇子从两名犯人囚服中扯出两张道符,你该亲眼见着了,也还记得吗?”
千钟也点头,“大皇子说,那是个引雷劈恶鬼的道符来着。”
“不错。那道符是我画的,通过大皇子的手将它揭出来,便是在那时向两国外使暗示,我是在那一事上于背后帮助他们的人。”
大皇子亲信之人里,和道符扯得上关系的,也就是庄和初了。
“若他们在怀远驿有难解之困,想要越过裕王寻求帮助,必定不会错过这个婚仪献礼的机会。裕王该也是防着这一手,昨夜寻了由头,重伤原定来送礼的西凉使者,西凉不得不临时换人。南绥琴师的手,也是被裕王伤的,他的琴谱亦被裕王誊抄检查过。”
庄和初徐徐说着,又执起那段琴谱。
“西凉送来一块璞玉,作何解释,我暂还没寻着头绪。但南绥这曲子,明显就是行间者常用的传递暗语之法。”
千钟凑近一起看着,“您跟那南绥琴师,以前认识吗?”
“今日是第一次见。”
“那您是在南绥使团里有什么熟人吗?”千钟又问。
庄和初也摇头。
千钟皱眉思量着,眉头皱紧了,被黏在眉心那一撮珍珠硌得隐隐作痛,脑子越发转不动了,只得把困惑倒给那也在蹙眉思索的人。
“我能跟您暗暗说那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是因为我跟您熟呀,您跟他们都不认识,以前也没通过气儿,他们怎么能跟您用这曲子传话呢?”
庄和初被那句“我跟您熟”逗笑出来。
他们相识至今也尚未盈月,却正如她所说,不知怎的,就已胜过许多相识多年之人,如此容易就能通晓彼此心意了。
“琴谱传暗语,有很多方式,未必要相熟之人。最简单一种,是将谱字里这些数字提出来。”
边说,庄和初边执笔将那每一谱字中的数字一一摘出录到一旁。
“这些数字或可指代一卷书第某章第某列第某字,亦或类似规则。如此,只要我与对方拥有同样的一卷书,找到这卷书,便可译出他想与我说的话了。”
“第某列第某字?”千钟惊异地看着那串数,不由得慨叹,“怎么还有这样识字的啊……得亏您没这样考过我。”
庄和初听得好笑,低低地笑出来。
他这一笑,千钟只当是自己不打自招了,忙又找补:“不过,您要是查问我第几回的第几个字,我八成能给您背出来。”
一时心虚作祟,不待庄和初说什么,千钟已对着那串数试着道。
“第六回 第五个字,是‘若’,第四回第九十六个字……是‘解’,解答问题的解,这个是‘弦’,这是‘外’,这是‘音’……”
若解弦外音?
庄和初一愕,“后面呢?”
按这串数字两个为一组来解字,章回数目都是比较靠前的,没涉及她尚未学到的部分,千钟看了一阵,一口气道出后面的半截。
“宫,宴,邀,相,见。”
恰好,一个数不多,一个数不少。
——若解弦外音,宫宴邀相见。
庄和初将这十个字录到纸上时,执笔的手不由得微微有些发颤。
如此语意通顺的一句话。
不会再有第二种解释了。
千钟时至如今唯一按章回读过的书,就是那卷《千秋英雄谱》。
庄和初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叹多些,还是惊喜多些,无声地沉了一口气,略作平复,才道。
“没错,就是你这个解法。南绥留给我的话,正是这句。”
“我解了——”千钟激动间不自主扬高了声,忽觉不妥,忙捂嘴收声,压着嗓音小声地道,“真的吗?”
庄和初点头。
方才他一味只往两国皆代代传习的那些圣贤书上想,被千钟这么一点破,顿觉豁然开朗。
南绥未必知道梅重九的书稿出自他手,但以他与梅重九人尽皆知的关系,南绥认为他知晓书稿内容,也不为怪。更重要的是,这些话本在民间广为流传,却是裕王这等清贵出身之人不屑一观的,最宜保密。
今年新开的《四海苍生志》还没讲完,该也尚未流传到南绥,再远的,南绥应也担心流传版本多变,难以一致。
是以在此前不久讲完的《千秋英雄谱》,正是南绥与他之间正恰到好处的暗语母本。
“这句的意思是,若我能在琴谱中解出这句话,那便于同席参加宫宴时,以同样方式传暗语,与他约个方便之处见面。”
参加宫宴?
千钟一惊,“那不就是明天了吗?”
第92章
御赐的婚事,今日婚仪过后,明日还要入宫谢恩才算成礼。
这原也不必赐宴,更与外使无关,只是明日恰正月初四,有迎神之仪,宫宴是为此而摆,在京外使与宗亲勋贵都要参加,宫里安排时,就一并将他们夫妻安排下了。
外使在皇城中行动极为受限,要想避过裕王耳目与之接触,最顺理成章的机会,也就是这样的大宴。
除去明日,再往后,便只能是十日开外的上元节。
这也是庄和初在请旨定婚期时,偏将日子挑在今天的缘故。
奈何百密一疏,还是有件事出乎意料了。
庄和初对着那页琴谱轻叹,“约见之地易寻,以暗语编段曲子也不难,只是好些日子不曾抚琴,明日,怕真是要献丑了。”
这人就只担心这个?
“您不担心这里头有鬼吗?”千钟讶然问。
庄和初明白这“鬼”为何指,但这似乎远不如琴艺生疏更让他忧心多些,仍不紧不慢道。
“担心裕王早已看破其中奥义,故意放人来弹琴,引我上钩吗?”
“这还算是小鬼呢。”千钟紧张地压低声道,“您想,这琴谱,万一不是南绥原本的曲子,是裕王动了手脚以后逼着那琴师这么弹的呢?再万一,南绥根本就是跟裕王一伙的,一块儿算计您,栽您个私……私……”
“私通外邦。”庄和初轻笑着,气定神闲地为她补全。
“对对!”千钟忙点头,装点繁复的头冠跟着一阵轻响。
影随人动,满室不安。
“我听人说过,这可是要命的大罪!治罪了您,大皇子肯定就有大麻烦,连带着怕皇后娘娘也得落罪,裕王八成打的就是这主意。”
在满是宗亲勋贵的宫宴上拿人,可比在庄府婚仪上扬场乱子划算太多了。
这话只是说出来,千钟就觉得后背直冒寒气,庄和初却还静定如常。
“都有可能。”庄和初轻点头,“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南绥外使当真有要事相托。若置之不理,或成两国之灾殃。最坏的结果,就是将两国无数军民再次拖入绵延数年的兵燹之祸,届时,天下无人可独善其身。”
龙头锯角,虎口拔牙,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担的就是这份差事。
这些事原不必与她说,也不该与她说,但如今已是夫妻一体,围绕在他身上的一切好与不好,也都一并将她卷裹,全都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何况,他去梅宅提亲前,便已想过今时今日。
“放心吧,”庄和初温声道,“有法子的。”
千钟轻抿着被口脂点染成樱桃一般的唇,一时无话。
满室红烛红帐,庄和初亦是一身绛红公服,遍目皆是火一般的赤色,更衬得庄和初面容净白,浑如一捧雪炙于火上。
旁人看着心惊肉跳,他却安之若素。
千钟忽然开口,“谢谢大人。”
“嗯?”庄和初一怔。
“这些日子我算是弄明白了。”千钟话音轻而笃定,“您担的这差事,不全是惩治恶人,更是拦着人作恶的。是早早觉察恶念,把它掐断在源头上。”
桌案上三组字迹被红烛映着,从谱字到数字,数字到文字,赫然明晰。
“就好比眼前这一桩,您是去帮南绥外使,也是去拦下裕王的一笔孽债,还是去救南绥和咱们朝廷一旦打起仗来要断送的那些性命。这么算下来,您里外里不知是要救多少人呢。”
千钟目光一抬,定定望着眼前人,“您,还有您这衙门,从前,该干过很多这样的好事。”
“文官武将,当差当得好了,人人称颂,您这份差事究竟有多大的功德,就只有老天爷那里有数。好些被您护着的人,不知道自己差点儿遭祸,也就不知道您的大恩,少了您不知多少声谢谢,是委屈着您的——”
千钟说着,忽在满目火红之间又想起一件。
“还有呢,您为了看管着我,还不得不娶我,也是委屈了您了。您这样的好人,不该受委屈,就借这大喜的日子,我给您补上。”
千钟顿了顿,又一字一声郑重道:“谢谢大人。”
庄和初怔然凝滞着,千钟的话音已落定许久,才恍然回神,忽一垂眸,避开那束澄净明亮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屋里点了太多红烛,只觉眼前烟气微微如雾。
“我没有这么好。”庄和初坐着,双目微垂,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翳,恰将目光尽数遮去了,只能见唇角处略略弯着一道柔和的弧度。
像笑意,又像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