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一手扶了他,自他怀中直起身,水汪汪地噙着残泪看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捏上他一侧脸颊。
被伤病磋磨到这个地步,还是这样的好看,她要是阎王,铁定舍不得让他去当什么老鼠,可这人又太会说话了,保不齐就能哄得阎王遂了他的愿。
可是,她怕老鼠,他就去做老鼠,这又算怎么回事?
做个猫不行吗?
庄和初正被她捏得有点啼笑皆非,忽觉那捏在他脸上的手指一松,将那片被她捏半晌的脸颊捧住。
一面笑靥忽地在眼前放大,未及反应,唇上已撞来一片柔软的温热。
“千——唔……”
庄和初惊诧间甫一挣动,那只前一刻还轻轻捧着他面颊的手忽地按上他后脑,力道算不上多大,但也足够让他绝了挣动的念想。
千钟转了几个弯才明白,他那去做老鼠的话不是要哄阎王,是哄她。
天上地下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有他这话在,他真要是死了,她便会觉得,世间但凡是能出现在她面前的老鼠都是他化的,再见着老鼠也没那么怕了。
与他唇舌紧紧相依,依稀觉着有薄薄一缕的血腥气缭绕着,该是昨夜又咳得见了血,残存在唇齿间,漱也漱不尽。
之前病没好全,又伤得这样重,旧疾定会乘隙反扑来折磨他。
她也有无依无仗又伤病缠身的时候,清楚这是怎样令人心灰意冷的境况,但昨夜见他留下的种种,她就生出个强烈的念想。
这人是决定了要死,却不像是个不想活的人。
真正不想活的人,什么都不会在意,他却是什么都放不下,处处都要做番安排。
这会儿见到他,愈发确信,有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他还要死,那不是不想活,是他纵然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也不得不择一条死路。
被她禁锢着的人很快放弃了挣动,那已在厮磨间略略回暖的薄唇只平静地顺从着。
就像平静地接受了一条别无选择的死路。
千钟心头绵绵密密地痛着,实在不落忍,轻轻放过他,禁锢在他后脑的手也转而轻轻搂住他后颈。
“我们不算什么恩爱夫妻了,但您准过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亲您的,可不算罪过。您也说过,得人准许过,这就不再是坏事,是祝愿,是安慰,是许诺。我跟您许诺,您要是真做了老鼠,我就去做猫,做最厉害的凶猫,让老鼠都远远绕着我走。”
庄和初哑然失笑,微微喘息,“好……那我一定把自己养得胖些,送到你面前,让你轻轻松松就能吃饱。”
千钟眉头一皱,“您还真是在这倒霉地方关糊涂了,别的老鼠都怕极了我,就您敢来见我,那您不就有靠山了吗?您都不用费劲儿把它们降服,自然就是最厉害的那个了。就是那个话,叫狐……虎——”
“狐假虎威。”庄和初轻笑。
“就是这个!”千钟垂眼看看他那已不堪重负的手腕,想了想,略挪挪身,将多出的被子堆挪到他背后垫着,再扶人倚靠着坐好,凑进去跪坐回他身旁。
庄和初初时只觉她摸上了自己那由发丝相互缠绕绾就的发髻,直到觉出似有什么系住的感觉,才恍然明白,是那条莫相离结系去了他的发间。
千钟将那条绳结与他发丝牢牢缠绕上,才心满意足道:“好了,这契立好,不管在人间还是地府,您都要跟我在一块儿。”
庄和初唇齿微启,刚要说句什么,又被一记蛮不讲理的温热堵了回去。
千钟这回只轻啄了一下,截下他的话,便弯着一双笑眼道:“再说什么都晚了,系好了,已经算数了。”
说罢,千钟又探手入袖,摸出一只药瓶塞给他。
是他装病用的那药。
“这里本不让外人带药进来,我跟李少卿说,这个能救您的命,他留了一颗存底,就容我把这些拿给您了。”
“还有。”千钟交代下药瓶,又伸手够过那食盒,打开下一层,端出一只盖紧的瓷盅。
“十三那晚,我在宫里留宿,大皇子跑来找过我。他难过得很,想不通您为什么杀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要不是皇后娘娘来把他撵走,他还不知要跟我说多久的话。宫里不让他跟您见面,这个乳糖圆子,就是大皇子请托我带给您的。”
千钟将温热的瓷盅小心送到他两手掌心里,又在他手背上拢了拢。
“我得赶在宫里庆仪前向他回个话去。您慢慢吃,这圆子,一定,一定要吃光,才能讨个好彩头。”
第171章
千钟的身影彻底没入晦暗一片的廊道之后,庄和初才揭开那瓷盅上的盖子。
瓷盅不大,盛在里面的乳糖圆子拢共只有三颗,但个头比寻常见的大了不少,圆滚滚软乎乎地挤在一起,浸在调了蜜渍桂花的汤里。
那蜜渍桂花的甜香在鼻底一掠,庄和初便不由得一怔,捏过勺子浅浅撇了些,缓缓送到眼前细看了看,只略略一尝就蹙了眉头,又忍着腕间痛意,舀起一颗圆子,轻咬一口。
火候把握得恰好,软糯而劲道的皮,挟着一抿化作流沙般的乳糖馅,甫一入口,便足可下定断。
蜜渍桂花这东西,做起来需得些耐心,但也并不算难,无非是收了花淘净晾干,再用蜜腌起来罢了。
不过,因着每年气候不同,便是取用同一株树上的桂花,成色上也会有些微差别,蜜的成色年年也有不同,是以用同样的方子做的蜜渍桂花,一户与一户、一年与一年的滋味也各不相同。
今冬在府中吃的,一直就是这个滋味的蜜渍桂花。
这乳糖圆子,也一尝便知是姜浓的手艺。
萧廷俊请托千钟带给他的乳糖圆子,怎是姜浓在庄府里做的?
还只有这么三颗。
千钟说这话时,他已觉着蹊跷。
萧廷俊先前在大理寺待过一段日子,对这里头的章程多少知道些,什么物件能带进大理寺狱,他也该清楚才是。
以萧廷俊的心性,若知有人能进来见他,那一向喜欢排场的人必不会只着人做这么三颗乳糖圆子送来。
连着千钟嘱咐他那话一起品咂,愈发古怪。
要全都吃光,才讨得好彩头。
什么彩头?
庄和初分了好几口才吃下勺中那颗圆子,仍没有参悟出什么门道。
他实在没有胃口。
而且,这圆子也实在有点太大个儿了。
……太大个儿?
庄和初噙着无奈苦笑的目光忽一顿,落定在汤盅里余下的两颗圆子上,执起勺子勉力戳破一颗,又戳破一颗。
戳到第二颗时,勺子边沿刚刚往下一沉,忽觉硌到了什么细小的物件。
果真是有彩头。
庄和初小心翼翼地稳着手,拨弄了好一阵,到底从那圆子里舀出一卷细小的布条。
拈起来展开看,上面用针线缝着半句话。
布条上的针线手艺生疏得不能再生疏,似是从未动过针线的人第一次硬着头皮做的一番摸索,不知试了多少回才在这么细小的布条上缝对了这些字。
这布条约莫是千钟的手笔。
这盅圆子,也确凿无疑是姜浓做的。
但这隐没在圆子里、缝在布条上的半句话,口吻却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一人的。
是萧廷俊的。
——不信先生要杀我,除非他知道
庄和初愕然一怔。
除非他知道……什么?
*
萧廷俊原是要在宫里养伤,过了上元节再回府,但在那夜去找千钟闹出好大一番动静之后,昨日一早,由太医又看了伤情,再次确认没有伤及筋骨,就经皇后请旨,把他打发回自己府里休养了。
出宫前,他母后还特意叮嘱了一声,绝不许他在这个关口上去沾惹庄府,否则他自己少不了麻烦,还要再让庄和初雪上加霜。
萧廷俊应下的时候就想过了,只要不让人瞧见他沾惹,那就不算有沾惹。
所以昨夜他就思量好,今日一早递话进宫,就说伤处疼得厉害,不得不卧床静养,不进宫参加上元宫宴了,之后待皇城里对他这张面孔最熟悉的那群人都进了宫,再寻隙溜去庄府探探情况。
想是想得很好。
怎奈一早起来,还没来得及把这告假的话递进宫去,皇后先从宫里差人来送了话,要他今日必得出席上元宫宴,还要若无其事,神采奕奕。
“殿下……您还是听皇后娘娘的话吧。”云升和风临并排蹲在床前,发愁地看着床榻上那滚圆滚圆的一颗被子球。
自把宫中差来的人送走,萧廷俊就一卷被子,成了这副模样。
风临连哄带劝道:“殿下,您别忘了,待过了上元节,您就要入朝了。您多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这会儿朝中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您,可不能误了大局啊。”
“是啊,”云升接道,“您就别挂念着庄大人了。庄大人对您下杀手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云升话音没落,那被子球蓦地一咕噜,从顶上露出馅来。
“我就是在这一处上想不明白。”萧廷俊裹着被子盘坐成一团,红着一双虎目,看向冒在他床沿的两颗脑袋,“先生他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下杀手?他明知上元节后我要入朝了,为什么偏要选在这么个时候对我下杀手?”
云升和风临为难地对了个眼色。
要照常理来论,这必定该是因为庄和初不想让他入朝。
可他们也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冬里,萧廷俊能在朝在野搏得些许声望,又能得到一向中立的晋国公府挺身支持,说是庄和初舍了半条命促成的,也不为过。
撇开什么情分什么恩义都不谈,也没人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何况还撇不开。
他们弄不清庄和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们都清楚得很,他们眼下最紧要的差事,就是把这位祖宗从被子里面哄出来,好好更衣进宫去。
“兴许……”云升支吾着猜度道。
“兴许什么?”
云升硬着头皮道:“他、他就那天有空呢。”
“……”
被子球里又多探出一只手,在云升脑门上连敲几下,“还真是春天要来了啊,你们这脑瓜子里的冰眼见着都化出汪洋了!”
风临忙道了声殿下息怒,“云升的意思是说,在庄大人这事上,殿下多思无益。这事虽是冲着殿下来的,但终究是牵连了两国使团,案子查办起来不知有多麻烦。现下是大理寺李少卿接管了这案子,也算是咱们自己人了,您就别担心——”
不待风临说完,萧廷俊已按捺不住,“就是他查我才担心!那李惟昭去岁才登科入仕,满打满算也就当了一年官,就他那个年纪,毛都没长全呢,指望他能查出个什么!”
云升也没按捺住,“他还比您年长几岁呢。”
“……你别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