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一定不弃!谁弃谁是小狗——”
话音没落,就听头顶又传来那掺着愧色的温和话音,“但做夫妻,与这不是一回事。”
千钟立时松了手,顾不摸一把泪,隔着一重厚重的水光便急道:“你……你刚刚说的那一堆,什么天上地下太阳月亮星星的……不就是想跟我做夫妻的意思吗?”
怀中空得突然,庄和初前一刻还轻拥着她的一双手滞空片刻,才缓缓垂落。
“那只是我的心念。你我之间,于此事上,并不公平。你我相识这样短的时日,虽近乎朝夕相对,但还不足够让你看全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每一处都是你喜欢的——”
“我看全了呀。”千钟不待他说完已迫不及待道:“你全身上下每一处我都看过了呀,每一处我都喜欢。”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千钟急出了几分委屈,泪珠子跃出眼眶,连成串地直往下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拢共就学过那一点字,你叽叽咕咕一大串我怎么听得明白?你还有什么没让我看过,你现在就拿出来给我看,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现在就与你说个清楚。”
“我是说……”庄和初唇齿开了又合,到底还是慎重地改换了个更明白的说法,“与何人结夫妻这件事上,你不必急着做决断。你现下选定我,兴许并不是当真心仪我这样的人,而是旁人尚未得有机会与你结交,你也未曾做过挑选,有过比较——”
听到这里,千钟总算是转明白了他话里的弯,两下抹掉腮上的泪珠,决然截道:“怎么没有比较?要说同我结交的机会,我可是在街上长大的,这么多年,皇城里多少人天天打我眼前过,人人都有这机会,但他们都看不见我呀,就只有你看见我了。你眼光比他们好一大截子,这还算不上比较吗?”
他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她这番话,又似乎已足够回答了他。
庄和初还在思量间,又听那还带着些许哭腔的话音斩钉截铁道:“而且,这是你先看到的,就算往后再有别人看到,也晚了。”
千钟抽抽鼻子,话音软下几分,“我原本也想过,你这么好的人,肯定该找个跟你般配的,出身好、样貌好、学识好,什么都好的,才配和你做夫妻。但一想着你跟别人成亲,我就……”
她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滋味,但她清楚得很,那是种她很不喜欢的滋味。
千钟嘟哝一声,又一仰头道:“反正我想要,我就要抢。”
她越说越不讲理,这些不讲理的话偏又有股惊人的力量,话音入耳,庄和初直觉心口间那团纠结紧密的东西陡然溃散,取而代之的,是股如暄春般令人满怀希望的温热。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庄和初莞尔而笑,“但做夫妻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
又是这句破话。
千钟实在有些急了,“我们已经做过一回夫妻了,我知道做夫妻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就是还差那叼后脖子的事——”
“你先别说话。”庄和初无可奈何又毫不迟疑地一沉声。
“……”
这人毕竟是当惯了先生的,有些调调一拿出来,哪怕没有疾言厉色,也实在唬人。千钟到底只用嘴角的弧度无声地抗议了一下。
庄和初叹了口气,才接着适才的话道:“之前你是以梅县主的身份与我成亲,只接续旧年未成之礼,仓促行了半副礼数。我虽有全礼之心,但那时不知你父母身份,便只能向梅重九这个名义上的兄长提亲。现在既是想与你成亲,也清楚知晓你父母何在,那就一定要向你家中提亲,三媒六聘,具足礼数。还有……”
还有,这一切的前提,“我需得为自己争一个提亲的资格。”
他话说到后半截时,那道快要撇到鞋面上的嘴角就已翘了起来,分明有话想说,只因他有话在先,她才竭力地将之关在那弯上扬的弧度内。
庄和初看得好笑,“说吧。”
“我可听见了,”禁令一开,千钟立马道,“你说,你想和我成亲。”
他说这么半天,她就听见这一句……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
“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听明白了。现在看着,可不是个容易事,你得要活很久才能办到了。”千钟不容他再多啰嗦什么,一手捉过他左腕,另一手掏出那根不多时前还在这寸腕子上系着的莫相离结,“我给你的绳结,你已经扔过两回了。”
“没有扔。”庄和初抠着字眼辩驳。
千钟不理会这狡辩,只管将这绳结系回原处,使劲儿系了死结还嫌不够,又低过头去用牙扽紧,才心满意足地抬头道:“那说明,从前我们的缘分还浅,这回是铁定解不开了。”
庄和初轻轻抬手,抚上失而复得……还得到更多的这痕赤红。
千钟也不由着他发呆,贴近他深吸了一口气,“唔……好香!不是说饭都做好了吗?别叫饭菜等急了,饭菜生气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千钟牵起他的手就要走。
“等等。”庄和初一手拽定她的脚步,一手揽上她后腰,将人轻拥到身前,“可以闭上眼睛吗?”
千钟不明白,照做是照做了,还是懵然问了一声,“做什么?”
明灿如天河泄地一般的灯辉之中,庄和初抚上她尚有些湿漉漉的面颊,长睫低垂,一吻落下。
唇被一片温热的柔软覆上之前,千钟听到一声轻如梦呓的回答。
“饭菜不急,先享用我。”
第223章
他在亲吻她。
且不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离。
好似暄风拂动柳丝,柳丝划过水面,水面漾起粼粼细波,细波又一下下荡涤蒲草丰茂的石岸,柔润细密,缠绵悠长。
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千钟按不住心头攒动的讶异,好奇地睁了眼。
咫尺之近,一片细白如玉的面颊上泛着薄红,双眸轻轻合着,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灯辉下闪着漂亮的金光,像蝴蝶驻留花间,不时地抖动着翅膀。
蝴蝶翅膀鼓起的微风拂进千钟心里,拂起一团难耐的痒意。
千钟揽上他脖颈,仰头迎上去。
毫无章法,却热烈又深切,宛如劲风忽起,掀起重重惊涛骇浪。庄和初在这横冲直撞间失了从容,乱了气息,仍不退不止,任她恣意品鉴——
直到喧嚣之外,宁寂夜色深处陡然炸开“桄榔”一声大响!
千钟吓了一跳,蓦地松开手上的人,惊涛骇浪骤止,愕然循声转头,望向院门。
人越是站在明亮处,越难看清黑暗。
灯火迷人眼,一时看不清源头所在。
庄和初却未见多少惊诧,只有些无奈地轻一叹,缓缓吐纳,平定气息后,向着那片被灯火遮蔽的朦胧黑暗道:“过来说话吧。”
须臾,就见那黑暗中磨磨蹭蹭地冒出一道人影。
是一道尚未长开的少年人身影,套着一副游方道士的行头,因着刚才那一声大响的罪过,走过来时还有点忸怩。
直到庭中灯火将那面容映清楚,千钟又是一惊。
上次见到这张脸时,她与庄和初的上一段姻缘还没有结成……
不。
确切些说,前不久,她还见过一回这张脸。
只不过,不是在这个人的身上。
虽未着那青蓝衣衫,千钟还是认得出,这才是早该回到皇城的三青。
“大人……”三青行到近前,犯错的怯怯也掩不住重逢的欣喜,一双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喜色,唤了庄和初一声,又对千钟一颔首,唤了声“郡主”。
他与三绿离京前,她还是梅县主,一开口就这样清楚地改了称呼,可见这皇城里的许多事都已知晓了。
他这一路过来,与三绿相比,该也容易不到哪去。
不知是不是被这身略显宽大的道袍衬的,人瞧着似是有些消减,好在精气神还旺盛,因着刚刚闯祸的羞恼,面上浮着一重涨红。
以庄和初对他的熟悉,只觉察气息,已足够有个判断,但庄和初还是将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一路可好?”
见庄和初并不追究他适才的莽撞,三青长松一口气,眼眸愈亮,“大人放心,我早几日前就进城了。玄同道长为我安排了道门的文牒,我混在那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里,入了城才知大人……如今不便与我相见,就在城里悄悄观察了几日。今日得知大人在梅宅,想来碰碰运气,一过来就瞧见裕王带着人出去,前门却不见有什么守卫,我试着摸进来,摸到这里,然后就——”
然后,依稀听到院中正是庄和初的声音,摸到院门口往里扒扒头,见其中气氛俨然不便受人搅扰,就想着待合宜时再上前去。
却不想,越待越不合宜了。
三青颇为识趣地打算退远些,奈何对这地处不熟,心虚之间失了谨慎,退着退着,一不小心踢翻了院墙下的一只花盆。
这段委实难以当着事主的面宣之于口,三青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声。
这一去一回,日子并不算长,可短短一别,回来已是天翻地覆,连庄府都物是人非了。
几日城中徘徊下来,多么不中听的话都听过不少,三青原是揣着一肚子话来的,眼下真见着了人,被这熟悉的温和沉静的目光看着,又觉着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三青明亮的笑眼中升起一股湿润,到底只道:“大人瘦了许多。”
庄和初莞尔笑笑,“天暖了,衣衫穿得薄了。”
轻描淡写罢,庄和初便道:“近日皇城中事,你约莫已有些了解,宫里正对探事司人分批做审查,应该很快会联络到你。现下我身边不便为你安顿——”
三青不待他说完,已急忙道:“我来寻大人,就是要留在大人身边!我行端坐正,司中怎么查我都不怕。”
“若是我有求于你呢?”庄和初不急不忙道。
三青一顿,急切之色一扫而光,立时道:“大人快别说这消遣我的话了……您只管吩咐,我都听您的就是。”
“你尽早寻个机会,悄悄去见大理寺的李少卿。玄同道长经他安排过三绿的事,他必定认得出你,你只管与他说,是我请托他送你去太平观,他定为你安排周全。”
三青利落地应下,又听庄和初道。
“他若查问你些什么,凡不涉司中事务的,你直言相告就是。”
三青刚又要应声,忽想起些什么,略一迟疑,问道:“若是些我不大拿得准的蹊跷,也方便与李少卿说吗?”
“什么蹊跷?”
三青蹙眉回想着道:“入城验身的时候,城门守军查到那些杂耍班子,就很是敷衍了事。看着是因为人多,怕检验仔细耽搁太久会拥堵城门,可我混在他们之中,发现这些自边地来的杂耍班子,有些是拿着南绥、西凉关牒的外邦人,也有些是我朝边地百姓,但是……这其中有一些人,看言行细节,分明就是外邦人,拿的却是我朝身份文书。还有一些,分明是我朝子民,却拿的外邦关牒。甚是古怪。”
三青话止于此,迟疑着没再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但话到这份上,连千钟都已经明白这其中意之所指了。
若是需要拿假文书遮掩真正的身份,定是因为真正的身份见不得光。
“还有……”三青又道,“我听见那些人里有人悄悄议论,说西凉与南绥两国使团在离京返程的路上全都死了,如今朝中正瞒着消息商议对策。”
句句惊心,庄和初面上却未见多少波澜,若有所思地轻点点头,未置可否,只道:“这些事,李少卿若向你询问,你只如实回答你所闻所见,切勿妄言评断。”
三青应过,庄和初又嘱咐了几句让他暂且安心歇息的话,三青便也不多拖拉,道了告退的话,起脚要走,忽又想起些什么,顿了顿脚,转朝一旁的千钟望望。
“多谢郡主照拂大人。今夜擅闯郡主宅邸,实乃不得已而为,失礼之处,万望郡主海涵。”三青郑重地对着千钟长长一揖,直起身又道,“大人定会代我好好赔罪的。”
话说出之前就清楚是句讨打的,是以三青未带这话音落定,就一溜烟地跑了。
转目之间,灯火之下又只剩二人。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地收回目光,就见那适才还恨不得要将他拆碎吃净的人微蹙着眉,满面肃然之色,俨然在想着什么并不能令人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