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明明早已觉察三青到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他的确是故意的。
三青年岁不大,阅历却不浅,若携急情而来,必不会如此遮遮掩掩地耽搁,既是已平安回来,又无妨等候一阵,那孰先孰后,自是立见分晓。
何况,三青一向颇懂分寸,他拦下千钟,原也是想令三青暂且回避,免得一出门迎面对上颇显失礼,却不想……
阴差阳错间失了个更大的。
庄和初正要为三青也为自己好好赔个不是,那凝眉思索的人却似陡然醍醐灌顶,一把牵起他,直往屋里去。
“你快来!”
庄和初由她拽着,一头雾水地进了屋,直跟她到房中书案前,看着她在书案上一通翻找,翻出几枚闲章,又翻出几块章料。
千钟将这些章子和章料挨个拿到手上摸过来摸过去,庄和初不解其意,也不扰她,只静静看着。
这些都是他年三十来梅宅提亲顺便暂住的时候,随贴身行李一并带过来的。
倒不是这些东西有什么紧要的用处,只是翰林学士庄和初素喜文墨,热衷于摆弄这些文房之物,随行不离,才合乎情理。
那回之后,与千钟定了婚期,转眼便完婚,春和斋这院子也没容旁人住过,这些东西便都这样留着了。
现在看着,恍惚已如上辈子的事了。
千钟摸来看去好一阵,到底挑出来一枚方方正正的寿山石引首章。
这方刻的是“白云生处”。
篆刻用字变化百生,一样的内容,会比写在纸面上难认得多,千钟在意的倒也并不是上面刻的什么,“这些刻章子的石头,差不多大小的,是不是也差不多的分量?”
石头的分量?庄和初一怔。
能做章子的材料有许多种,竹根、木头、牙角以及各种石料,石料中又有许多种,闽产寿山石,浙有青田、昌化石,还有诸多玛瑙、软玉一类,不同料子分量定是有些许差别。
庄和初不知她问这做什么,便大致与她讲说了些。
千钟尽力消化半晌,似乎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又问向庄和初,“你见过皇城探事司的司公大印吗?”
司公印?
庄和初讶然微惊,一时想不通她怎会突然想起探究这个,还是如实答她,“只见过落在文书上的印面,不曾见过印身。”答罢,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见过那块印。”千钟正色道。
适才看着三青,她不由得就想起三绿来,最后见到三绿,就是谢恂在庄和初的步步筹谋之下,终将他自己彻底断送在秋月春风楼的那晚。
一日日麻烦叠着麻烦,凶险摞着凶险,直到如今,这小小一方印的事,她还从未来得及与他提过。
千钟说着那晚谢恂拿司公印向裕王自证身份的事,将她手中这块精挑细选出的章子递到庄和初面前。
“那块印大概就是这样大小,通红通红的,像凝住的一块血。”千钟问,“那种石头,这么大一块,约莫是一两半的分量吗?”
一两半。
这个有零有整分量指的什么,庄和初自然记得清楚,不禁愕然一惊。
千钟将手中章子递给庄和初,看着他蹙眉掂量,又道:“裕王也见过那块印,还在手上摸了好一阵子。他会不会……后来想法子,把那块印给偷走了?是不是有这个印在,就能指挥探事司的人了?他把这印放到你身上,给皇后看,是为跟皇后通气,好让皇后知道他手里握住了这么个大筹码吧?”
话说出口,听进自己耳朵里,千钟又觉得好像许多地处还欠思量,忙又道:“我就是一下子想起来这个司公印,分量应该差不离,大小也藏得进那公服里,就顺着猜猜。”
庄和初端详着手中章子,思忖着轻点点头,忽问:“裕王方才可与你提起,他为何把我留在他身边?”
千钟略一迟疑,到底是把裕王那些话原样学给他,学罢,又紧接着道:“可我觉着,这些未必是真话。”
庄和初会意,唇角微扬,“因为落了刻意?”
“是!裕王不过就是想要我明天去见一趟陆家的人,咱俩的命全在他手里捏着,他哪犯得着跟我解释那么许多?我越琢磨越觉着,那些话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
说到这处,千钟又想起句更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对了,裕王还跟我说,你已经猜到他为什么非要让大皇子当皇帝了。”
庄和初柔和的眉目在书案前不甚明朗的灯烛下微微一沉,缓缓化开一道苦笑,低低咳了两声,才道:“起初,我也做了许多种推想……直到那日去过宁王府,看过你母亲留下的那些字条。”
千钟还是不大明白,“那里头好像没有提过裕王呀?”
庄和初轻摇摇头,“宁王府当年受制于先帝,许多事都在宫中掌握之下。当年今上出征北地,皇后虽作为宁王妃主持王府事务,但以女子之身囿于内宅,既无母家权势可以仰赖,又难以培植自己的羽翼,无论是在王府里杀武婢,还是隐瞒你母亲的生育实情,改换宗室子嗣的生辰八字……这些事,若没有一位在朝有些分量的男子出面为她打点,单凭瞿姑姑,或三五婢子,很难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话说到这份上,已足够千钟反应过来了,“是裕王?!”
许是一连说多了话,庄和初又低咳了几声,才点头道:“当年先帝要制衡今上,培植的制衡之力,就在裕王。那段日子,裕王在先帝处得到的信重远胜今上,裕王若想为先帝捉到可用的把柄,当年无依无仗的宁王妃,的确是最好的着手处。宁王妃若是有心为自己筹谋一个退路,裕王亦是不二之选。”
庄和初说得隐晦,但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再连上一个孩子,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千钟猛醒,不禁愕然一惊,“裕王跟皇后是——”
错愕间扬高的调门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忙咬断话音,竭力压低了些,才道:“裕王才是……大皇子的亲爹?”
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但好像这样一来的话什么都说得通了。
能让裕王这样掏心掏肺往皇位上捧的,也就是他自己的骨肉。
难怪,皇后在生出大皇子之后,就再没传出过有身孕的消息,也难怪,裕王在先裕王妃死后一直不续娶,至今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打街上捡来的名义上的子嗣……
这该就是他们二人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向对方遵守的一道承诺。
这些年来,裕王毫不掩饰对大皇子的打压,使得朝廷里渐渐分成两伙,一伙坚定投效正如日中天的裕王,一伙则为嫡长皇子不平。
如此堂而皇之地麻痹着天子,实则朝中两派尽入囊中。
还有明日天一亮就会踏进皇城的那些北地军将领。
他们都是随今上出生入死过的,未必会愿意投效任何一方,但他们各家都有子侄在大皇子那里近身当差。
如果裕王差金百成去那一趟,是向他们摊明这一切,他们知道后辈已身涉其中,无法从中摘清,为着一族存亡,便难说会做什么抉择了。
有了牵绊,也被牵绊之后,千钟更深切地明白这种进退维谷的艰难。
令人通身生寒的错愕间,千钟忽又听庄和初问她,“那日进宫,我与瞿姑姑走后,你同皇后独处,皇后可有与你提起过我?”
提是提过,不过尽是些关切意味的场面话,他既问起来,千钟也仔细回想着,一字不差地与他说了一遍。
又说一遍,千钟仍不觉那些话里有什么蹊跷。
庄和初却定定看着手中的章子,忽而失笑,笑得极苦,好像在累累伤痛之中苦苦支撑的身体也受不住这般苦意,蓦地咳起来。
这回不止轻咳几声,直咳得接连呛出血来,染透了一片衣袖。
“这就对了……”千钟紧扶着他,心惊之中,听到那咳得发哑的嗓音低喃道,“这便全说得通了。”
第224章
自上元节庆后,停云馆的生意便好似忽然撤走所有木柴的一膛灶火,随着沸腾了月余的年味一起一日日飞快冷淡下来。
掌柜盘来算去,近两日的营收都不如他掉的头发多。
先前大皇子百般招摇地来那一回,他紧抓时机使尽解数,打出大皇子亲顾的旗号,还将大皇子那番什么百姓生计、社稷存亡的高论明晃晃张在店里最显眼处,借着这一缕金光的恩眷,着实缓过一口气。
可万不成想,从前那热衷玩乐的大皇子越是往朝堂里钻得深,就越是同裕王斗得紧,前些日子与那新封的裕王府郡主当街顶对上,将林家质库闹了个地覆天翻。
活在皇城里的人对这样的麻烦嗅觉最是敏锐,转眼间,凡与大皇子沾上瓜葛的地处,都已叫人避之不及了。
悟到这一重时,掌柜再想撤下那金光也已经晚了。
不过,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做,生意再冷淡,还是得每日准时开门。
话虽如此,但干劲十足和强打精神总归不是一码事。
日头已然高起,眼看着快到饭时了,大堂里还是一片空空荡荡,小二歪靠在墙下打瞌睡,掌柜也懒得数落一声,只窝在柜后无精打采地对着账簿出神。
是以一声“劳驾”突然在堂中响起,才惊觉有人进门了。
进来的是个身量魁梧的中年男人,从衣衫上瞧,像个行商的谨慎人,隐有富贵之气,却是不张不扬。
鬓间已见霜雪,肌肤黝黑粗粝,一双眼睛却如亮得惊人,嗓门也高亮,如此和气地含笑与人打招呼,仍有种说不清的凶煞之气。
小二一激灵醒过盹,忙掬起笑脸迎上前,连声将人直往里请。
男人目光在堂中略一扫,落定在通往上层的楼梯上,仍和气地问道:“楼上可还有方便的位子?”
“有有有!”掌柜一面打发小二速去备茶,一面亲自接过这迎客的差事,“您楼上请。”
楼上更是空得连一丝隔夜的酒气都没有。
男人浑不在意这股冷清,上楼挑定个窗子临街的雅间,进门并不急着落座,放眼将房中一应陈设打量一番,又缓步走到窗前,隔着半启的窗子朝外望去。
掌柜一路引他上来,已瞧出几分眉目。
这眼神不是打量陌生的地处,而是在原应熟悉的地处看到了陌生的景象,正一边看,一边与印象里的模样做比照。
停云馆最近一回修整到如今,也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
这是个什么人,掌柜回想半晌,还是没个头绪。
一日里开张的一单尤为紧要,掌柜小心掂量着,殷勤道:“瞧着贵客面善,定是从前的常客,小店新岁上了几道新菜,您尝尝新鲜?”
“有几年不曾来过了。”男人笑笑,目光指着窗外街对面的一大片空地。
早春天光澄澈,将这一片映得甚是亮堂,也甚是突兀。
“我记得,上回来时这里还有间酒楼,里面有个很年轻的说书先生,讲书很生涩,有点怕人似的,眼睛看不见,但那副嗓子实在很好。”
“诶呀,您这是许多年没来过皇城了吧?”掌柜苦笑着压低些声,“这广泰楼,运数不济,冬日里沾惹了是非,有天夜里突然起了一把火,一下子全烧没了,这才刚清个干净。您说的那说书先生……”
说到梅重九,想着自己这停云馆一时起落也皆因他起,掌柜一时间感慨万千,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到底只说了声“实在可惜”。
男人不知想着些什么,也随他一起感慨地点点头。
小二好似生怕手脚慢一点儿这人就要跑了似的,匆匆备好茶,连着几碟茶点一起飞奔着送了上来。
再客套多少,终是为了生意一场。
掌柜一面搭手张罗着摆上桌,一面接着适才的话转回到正题上,“贵客要是想再尝尝旧年的老滋味,只要您说得上菜名,小店还都能做得出!”
“随意上两道下酒小菜就好,”男人笑道,“我是为你家那一口烧刀子来的。”
烧刀子?
掌柜和小二俱是一怔。
“怎么?”男人鹰隼一般的目光立时捕捉到异样,仍和气问,“这酒,如今不卖了?”
“呃……咳,”掌柜无奈地一叹道,“那烧刀子,原是我一位老伙计的手艺,去年人不在了,存下的酒一直卖着,本来还有些余量,就前两日,不巧,刚被一位贵人全买走了。就还有一坛,我存着,只为留个念想。”
说着,掌柜一口气沉定,嘿了一声,扬声道:“不过,您今日既是专为它而来,那就是您与它的缘分,您且稍待,小人这就去给您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