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男人忙拦道,“掌柜珍藏以思故人之物,岂能夺美?”
掌柜摆摆手,“能知道这一口酒叫您惦记了这么些年,小人今日已经值了,想来我那老伙计要是地下有知,八成也是更乐意将这坛酒给您的。”
“可是这……”男人迟疑着。
掌柜又要与他推让时,门外廊上忽响起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
“您二位都别作难,这里还有一坛呢。”
随着脆生生的话音,一个戴帷帽的女子抱着一坛酒走过来,径直进门,将手中的酒坛子“咕咚”放到桌上。
腾出手来,帷帽一摘,自细纱下露出一张娇俏含笑的脸。
男人微微一愕。
这是个年轻女子,衣装富贵,通身却又透着一股不受这身富贵捆束的鲜活野气。
但令他怔住的还是这张笑靥。
男人的目光只在这张脸上顿了片刻,便不动声色地掩起这分不合时宜的惊色,在礼数合宜的范围内对她略一打量,和气问:“这位娘子是——”
男人不认得她,掌柜和小二却都还记得清楚这是号什么人物。
不待男人把话问完,掌柜忽对着静寂的门外一转脸,“啊?什么?”有模有样地扬声问罢,又在一片寂静里堆起满面歉疚转回脸,“下面有事唤我,小人且去看看,下酒小菜一会儿就来!”
小二亦是眼力不浅,一步不落地随着掌柜匆匆退了出去,还不忘反手掩好了门,道了声贵客慢用。
房中转眼便只千钟一人对着这个魁梧如山的男人了。
千钟毫无怯色,指指桌上被她抱来的酒坛子,答他刚才那没有问完的话:“这坛子酒是我父王让我送来给您的。”
这一句已足够自报家门。
男人又是一愕。
一些自北地来皇城一路的听闻忽地与眼前人连到一起,男人面露几许恍然,恭敬抬手颔首,不深不浅地行了一礼。
“陆某眼拙,失礼之处,望郡主莫怪。”
“您快别客气!”少女明媚含笑的眼波一转,转落到桌案上的茶点碟子里,“陆将军,我能在您这里坐一会儿,讨块点心吗?”
陆况不能也不想拒绝,“郡主请。”
*
萧明宣已踏进房门,那令人传话要见他一面的人仍在房中榻上打坐调息。
平心而论,就因为这个人,这些日子来,萧明宣对道门里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邪门歪道已颇有一些改观。
他曾亲眼见过续不上药的先帝朝探事司人是如何被毒发折磨到死的。
但也只见过一次。
那还是他特意囚起来观察此事的一个人。
大多数续不上药的人,根本熬不到毒发身亡的地步就已受不住折磨,或是向司中俯首认罪,或是自我了断。
亦或是像苏绾绾那样。
苏绾绾起初以梅知雪的身份找来时,他也是好好熬了她几日,熬得那毒将她折磨出他眼熟的样子了,才信了她几分。
而眼前这个人……
且不论近年里用遍各种虎狼之药、非常之法以延缓毒发,已将底子耗得近乎油尽灯枯,单是早前为金百成挡箭的伤,再叠上谢恂施加的那通重刑,就足够让他此刻所受痛楚比那生生被毒发折磨到死的人在濒死之际所受更甚。
可这人竟还能如此平静,如此体面。
适才他听清晖院来传话的人回禀,一早这人与千钟自梅宅一同回府后,千钟更衣,还是他亲手为她梳的妆。
若非多方验证过,萧明宣都要怀疑,这人当年究竟有没有服过那种毒。
萧明宣走向床榻,没有刻意遮掩脚步声,厚实的靴底踏在青砖地上,沉沉作响,直走到榻前站定,榻上盘膝而坐的人仍纹丝未动。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萧明宣皱皱眉,抬起捋在手中的马鞭,朝那张分毫不见波澜的脸不轻不重拍去——
还差寸余,人忽然动了。
没睁眼,也没偏头闪避,只是手动了。
一道金光随手扬起!
萧明宣惊觉已迟,遽尔收手,手背上还是划过一道锋锐的刺痛。
是一支金簪。
女子的金簪。
该是这人在为千钟梳妆时挑了个顺手的,悄然纳于袖中。
他出手是临时起意。
这人却是蓄意而为!
手背上的一痕刺痛如一道引火线,顷刻燃起萧明宣一腔恼怒,鞭梢一展,正要朝这不知死活的人狠狠扬去,忽见这道金光一转——
转朝这不知死活的人自己喉咙刺去!
萧明宣执鞭之手愕然一顿,未等转势去拦,那道金光也顿住了。
刚刚自他手背上刺过的那道锋尖就抵着这人自己的喉结顿住了。
榻上的人终于睁了眼。
缓缓抬起的眸中凝着血丝,荡着浮冰般的一抹笑,明明锋尖抵在他自己的要害处,却有种成功将刀架到敌人脖子上的畅意。
人还安然盘坐榻上,开口恭顺如常,“王爷若想我死,吩咐一声便是,断不敢污了王爷的手。”
萧明宣眉目沉了沉,沉出一片比他更深重的寒色,施然收鞭,“本王只是看你一动不动的,想探探死活。”
许是适才陡然出手耗去不少仅存的气力,在伤痛中煎熬着的人面色一下子白了许多,冷汗自惨白的面颊上缓缓凝聚,顺着鬓角成股而下。
那只攥着金簪的手和徐徐吐出的话音还是四平八稳的,“既然王爷怕我死……我且斗胆仗着这份怕,向王爷提个不知死活的请求。”
他还想怎么不知死活?
萧明宣朝自己手背上那道突突直跳的血痕看了眼,这一会儿工夫已鼓胀起来,缓缓渗出细密的血珠,不算深重,但让人看着就来气。
“你爱死不死。”萧明宣颇没好气地冷道。
那双满布着血丝的眼睛弯了弯,弯出一道毫无笑意的笑。
“若我死了……王爷还如何能骗得皇后相信,您已将现任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握在手中,能使整个探事司为您忠心效命?”
萧明宣握鞭的手陡然一紧,脸色微变。
“不是吗?”那挟着自己性命的人既猖狂又恭顺道,“卑职斗胆揣测,皇后曾在偶然中见过司公所用的那枚鸡血石印。王爷为使皇后安心照您筹谋行事,谎称卑职已暗中得皇上信重,接掌探事司,并伪造此印藏于卑职公服中,皇后借燕射之机使身边信重之人对卑职暗中搜检,果然发现卑职随身带有那枚鸡血石印,便理所当然地信了王爷的话……”
所以,千钟入宫面见皇后时,才有皇后特意托她在王府中好好照应他的那番话。
“……皇后希望关切之辞经郡主之口传到卑职耳中,能令卑职心生感激,念及旧情,可以忠心为扶立大皇子之事效命。”
还有昨夜大皇子那过于激动的反应。
“王爷能劝动大皇子行如此大逆之事,卑职猜度,其中关键一举,也是王爷以卑职在探事司的履历使大皇子相信,卑职这些年来一直在他身边,讲学是虚,奉旨行监视刺探之举是实。大皇子自以为被君父疑心、被师长背弃,故而忧惧不已,满心惶惶……”
所以,昨夜惊惧之间,才陡然冒出那句没头没尾又满怀愤恨的“你还在监视我”。
榻上以命相挟的人条条缕缕地道出这些时,萧明宣一直在定定看着他,默然思量。
思量这人究竟还有没有余力可以真的自戕。
按他对这毒发状况的了解,绝无可能。
可是按他的了解,这人如今境况也绝无可能拿着一根簪子就在一击之内伤了他,但现下他的手背是真真切切在火辣辣地痛着。
那只握着金簪的手攥得太紧,手背骨节突兀,青筋蜿蜒,仿佛自阴曹地府伸出的一只鬼爪,非要在阳间带走些什么才能满足。
萧明宣面色隐隐变了几变,到底只晃晃手中的马鞭,泰然道:“也不是非你不可。皇后只是认得那块印,你死了,本王再换一人就是。”
榻上人比他更泰然,“王爷无人可换。唯有我掌此印,能令皇后安心相信,皇城探事司会一心为大皇子谋算。否则……皇后离御驾咫尺之近,朝夕可见,一旦她心生疑虑,有所动摇,轻则会为王爷横生枝节,重则,顷刻便能毁了王爷全盘大计。”
榻上人将那锋尖又缓缓向危险脆弱处压紧了些,泰然而笑,“王爷还是应该盼我活得长一些。”
萧明宣下颌紧绷片刻,眸光一沉,“你与本王啰嗦这些,是想逼本王收手吗?”
“人贵自知,卑职没有这等妄念。”榻上人决绝又平静道,“只请王爷慎重行事,勿伤郡主毫分。倘若今日郡主有半分差池……就莫怪卑职要为王爷添些麻烦了。”
这话半句都不在萧明宣预料之内,好一怔愣,忽地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从身上摸出一只药瓶,一扬手,正丢到那盘膝而坐的人身上。
“不是什么凶险的差事。本王不过是拿你这条命吓唬吓唬她,叫她少耍些滑头罢了,她既已经乖乖去了,本王也信守承诺。不过——”
萧明宣微微眯眼,玩味地看着那只还牢牢将金簪抵在喉头上的手,讥诮道:“你在这里为她寻死觅活的,待她回来,可未必还会正眼瞧一瞧你了。”
第225章
千钟坐在停云馆静得出奇的雅间里,对着这位久闻威名的北地军众将领之首,嚼树皮一样无滋无味地嚼着点心。
陆况已近五十年纪,多年沙场里浴血磨砺,面貌上难与皇城里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们比富贵精细,但一身筋骨紧实、精气健旺,坐立行止仍像少年人般轻捷。
那一副始终在礼数范围之内谨慎打量着她的眉目,既有同云升相似的英朗,也比云升更多些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与锋锐。
裕王只说让她来停云馆见这个人,送这坛酒,然后,就让她在这里等候吩咐。
来之前,她还当这送酒的事是裕王同陆况早先就暗暗约定的,可现下瞧着,这浑身透着警惕的人,俨然是压根就不知道今日在这里会有这么一出。
这人全无准备,倒也未必不是好事。
千钟将剩在手里的小半块柿子糕一口填进嘴,起身到陆况身旁,利落地将那坛还一动没动的酒启了封,又拖过一只空酒碗,搁到陆况面前。
眼看着千钟是要为他斟酒,陆况忙起身道:“郡主使不得——”
“陆将军您别见外,”千钟灵巧绕开陆况伸出拦阻的手,热络地弯着笑眼道,“您跟皇上是亲戚,我也跟皇上是亲戚,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算下来,您还是我的长辈呢。“
这话可比堂堂裕王府郡主亲手给他斟酒更要命了。
陆况头皮一紧,忙道了声万不敢当,一不留神间,那酒坛子在她手上一歪,酒液已哗啦啦地往他面前那只碗里注了。
“这是实话呀。”千钟一边倒着酒,一边如倒酒般没遮没拦地倒话,“您的妹妹同皇上结过亲,虽然她如今人不在了,但名分还在,皇上还算是您的——”
这辈子多少回深陷敌阵,陆况都没这么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