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云把那轻飘飘一张字条捏在手上,十分好心地凑到金百成旁边,展给他一起端详。
“不是谢某说话不中听啊,金侍卫没读过什么书,这个字,写得真是……自成一体,离经叛道的,平时写字的时候也少,就是有人存心想仿,连摹本都很难找,怎么可能仿得这么一模一样的,是吧?”
烛火下,金百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引人注目。
这字据确实不是出自他手,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狗爬一样的字迹实在是与他亲笔写的一模一样。
要是冷不丁出现在眼前,他或许真会以为是自己何时写了忘记了。
可眼前分明是被人下套了。
如何下的,从何处下的,他竟一时摸不出个头绪来。
荷池不大,也不太深,可传来结果的速度还是比预料的快了太多。
“禀王爷,池中捞出一串尸体……是绑了石块,卷了席子,系在一起沉下去的,卑职等点查出来,一共是十一具。”
“广泰楼失踪的就是十一个人。”谢宗云提醒,“王爷,广泰楼这些人入狱受刑都留过体貌特征,他们身上用过什么刑,离开京兆府转交给大理寺时,身体什么情况,全都有记录,只要拿底子一对就行。”
“王爷明察!”苏绾绾慌忙一跪,“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采冰的人真的都是金百成雇来的——”
金百成一震声,“谢宗云你胆敢栽赃诬陷,欺瞒王爷!”
“我栽赃?”谢宗云“呵”地一声干笑,“你怕不是忘了,要不是王爷慈悲为怀,我可早在刑房里就被你送上黄泉路了!我要是存心想栽赃你,还用等到这会儿?我就是越琢磨越不对劲,金百成,明明是你想害我!你看王爷让我去当大理寺少卿,嫉妒我升迁,就故意把这些人藏起来,想借王爷的刀杀了我吧!”
“我跟你无冤无仇——”
“你就是心眼儿小,见不得人好!”
“行了。”萧明宣一沉声,扬手挥退一众人,待眼前只剩这两只相互撕咬的狗了,才冷然扫了他们一眼。
那阴鸷的目光从谢宗云身上掠过,到底定在了金百成身上。
“既然话说到这儿……晌午时候,庄府管家姜浓到京兆府来办事,给我留了话,进宫前我就匀出个小空,与她见了一面。金百成,姜浓跟我说,你让她跟你配合,杀了谢宗云。她觉得这件事太大了,又怕你对她追究,所以佯装失手,然后来向我问问,是否是我的意思。”
金百成心头一沉,“王爷明察,姜浓定是与谢宗云勾结——”
“确实有这种可能。”不待听完,萧明宣已点头,“不过,恰好这些日子我还有个尚算信得过的人在姜浓近前,我也向这人细细问过了,以他的观察,姜浓和谢宗云,没有勾结的迹象。”
冷然说着,萧明宣目光朝谢宗云一挪。
“总不能,本王这两双眼睛,全都叫谢参军勾结了去吧?”
姜浓近前的那一个人是谁,谢宗云一时想不出,但照眼前看着,必定也是庄和初的安排了。
谢宗云暗自感叹了一声那看似弱不禁风的人深得可怕的心计,面上摆出一片忠诚的委屈,“王爷您清楚,下官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啊!得亏了姜管家留个心眼儿,您不知道啊,我爹让人把我找到的时候我都被糟践成什么样了——”
“王爷!”金百成急道,“此事如此证据确凿,处处周详,其中一定有诈。”
萧明宣微一眯眼,抬眸朝这连厅堂都布置得处处透着暧昧的宅子,“你说的周详,也有你把本王让你打发的人如此妥帖安置的一环,是吧?”
“王爷——”金百成脸色一白。
这样的事,平时里算不得什么,可一旦与别的差错撞到一处上,就成了心存背叛的佐证。
金百成武功高绝,杀人如麻,可无论查案还是辩白,都不是他的强项,眼前也唯有一条路可走。
金百成紧了紧牙根,“卑职无话可说,愿受一切极刑,以鉴忠心。”
第67章
千钟在那转托代取补偿的凭证上落下手印时,也没料想,天刚擦黑,庄府就差遣云升把这一贯钱送了来。
这钱有什么紧要,怎就需得这么急着送来?
许是一路赶得着急,进门时,云升鬓角处还挂着湿漉漉的汗渍,似是生怕她再多问点什么,只说庄和初那里还有差遣,连已奉上来的茶都顾不得喝一口,就又匆匆走了。
千钟拿着这一贯钱,一直掂量到该更衣睡觉时,才打定主意,唤了银柳来。
银柳乍然被差来梅宅掌事,又赶上筹备婚仪和过年,里里外外事务繁杂,幸好从前一直跟在姜浓身边,得过不少指点,操持这些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只是顾着这些便无法时时近身伺候千钟,这沉心堂里就多添派了些手快心细的仆婢。
这些仆婢都敬银柳一声姑姑,千钟也跟着他们改了口,“银柳姑姑,我先前带进庄府的那些衣裳,都还收着吗?”
她带进庄府的衣裳,也就是讨饭时的那些破衣烂衫。
好端端的,银柳不知她怎又想起那些,还是照实道:“县主放心,您从前带进庄府的一应随身物什,全都收好带来这边了,一样也不会少。”
千钟听得一喜,忙央着银柳把那些都取来给她。
说是一应随身物什,也就是那么几样,除了一身破烂衣裳,一双旧草鞋,也就还有半只破碗。
这其中还有一件东西不能算是她的。
那一身破烂衣裳里,有件旧棉袍,是那晚从九监密牢里出来,去百福巷等着被大皇子抓之前,庄和初拿给她的,想是收拾东西的人不知这棉袍的来路,就一并给她收来了。
就是那晚,她原打算着一跑了之,从满是明波暗涌的权贵旋涡里脱身,钻回街巷间,过回自己那吃不饱、穿不暖却总能寻摸出一条活路的日子。
没想到,被那人在月光下截住,一留就留到了今日。
也是在这桩事上,千钟想明白了一个理。
有些路,可以试着走走,如果前路不通,再退回来就是。可还有一些路,一旦走出去,踏过的那些部分就会如烟消散,不复存在,也就再退不回原先出发的地方了。
走这样的路,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满地金玉,都只能往前。
眼下她是在这样的路上,庄和初恐怕也是。
不然,谁会明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还非要往前不可呢?
上次她在庄府里要回自己这些破衣裳是要做什么,不只她自己记得清楚,银柳也还记得。
虽照吩咐取了来,银柳还是不禁忐忑问:“县主要这些做什么?”
“明天我想去祭拜我爹。快要成亲了,我得去跟他说一声。我要是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去……”
千钟说着,垂眼往自己身上看看。
这一身冬衣既轻又暖,衣料里不知是织了什么金贵的丝线,被烛火映着,泛出柔和又灿烂的光泽,从前在街上,就连向穿着这样料子的人凑近讨饭,也是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是穿到自个儿身上。
话是扯谎的话,可话说到这处,不由得就想,眼前这样的好日子,要是她爹还活着就好了。
想到这些,千钟胸口微微有些发闷,鼻尖儿一酸,眼圈泛起一重温热,嚅声道:“我怕……要是我穿得太好了,我爹就不认得我了。”
眼见着自己这一问就把千钟问红了眼眶,银柳既悔又不落忍,便不再多问一句,只道:“县主日子越过越好,老大人在天有灵,必当是为县主高兴的。奴婢这就去准备香烛供果。”
“不过,”银柳又一迟疑,“明日宫里会来人送嫁衣,想是还有些婚仪上的事要交代,县主不宜在外久留,我就陪您早去早回吧。”
一听银柳要同去,千钟连连摇头,忙说使不得。
“从前梅氏逃婚,在皇城里都是传遍的,现下大人要跟梅氏把这耽误了十年的婚仪补全,皇城里肯定人人都好奇得很,全都盯着看呢。要是让旁人瞧见梅氏在成亲前去个叫花子的坟头上祭拜,铁定要嚼出好些是非来。我换上这衣裳,悄悄去一趟,表了心意就行了。”
这番顾虑确实在理,但探事九监中人的路子之多,悄悄陪她来去一趟,对银柳也不是难事。
银柳正要再劝一劝,又听她开口。
“祭拜的东西也不劳姑姑准备,只是还有一桩……”千钟巴巴望着银柳,央道,“我兄长那里,也求姑姑帮我瞒着,可别让他知道我出了家门。我已认了自己是梅家的女儿,还要再去祭拜从前的爹,让兄长知道,怕他要不高兴了。”
梅重九会不会介意这个,银柳不知道,但她知道,这里里外外的事千钟都已打算得这么周到,便是铁了心非要自己去不可了。
“那……县主一定早去早回。”
“一定!”
什么时候回来,千钟心里没底,但她的确起了个大早,换上那一副叫花子的行头,又去外面园子里薅了几根细长柔韧的枯草,拧成一股草绳,把头发乱蓬蓬地拢上,还不忘把些碎枝枯叶揉进头发间。
这些日子又是用药,又是补养,从前手脚上那些伤处已快要好全了,连疤痕都淡下不少,脸上也白净得没了忍饥受冻的模样,只得搓了些灰土上去遮掩。
那身破烂衣裳也被浆洗得过分干净了,千钟又就地反复打了几个滚,蹭得有些河里上冻后就不曾过水的样子了,才算作罢。
如此一番折腾罢,被银柳从宅院小侧门悄悄送出去时,天还没大亮呢。
不知是变天,还是舒坦日子过久了,一身皮肉娇气起来,已比从前多裹了那件旧棉袍,一阵风掠过,还是冷得一个激灵,瑟瑟地缩紧了身子。
梅宅所在的这片尽是富贵宅邸,这一大早,街巷间还不见有什么人影,再往外走一走,才能见着那些摸黑起个大早为生计奔忙的人。
这些人在这会儿还顾得上说一说的,必定是能影响他们讨生活的要紧话,这些话里多半不会掺假。
千钟一面小心地避着盘踞在各地盘上的叫花子们,一面仔细收敛着街面上各处不时被寒风送来的散碎言语,没多一会儿,果真拼凑出一个要紧的消息。
走街串巷的小贩要避着些城西的如意巷,因为昨夜裕王府的人在那翻出了一宗人命官司。
千钟忙抄了最近的道,一路摸去城西,在临近如意巷处,蹑手蹑脚凑到个早点摊子扎堆儿的街口,寻了个不起眼的墙角窝下来。
支着耳朵一听,听见的便是这桩事。
“……就是广泰楼的那些人啊,十一口,一个不少,捞出来时候那都烧得黑乎乎的全是骨头架子了,就跟这筷子似的!”
说话的人一手抓着个饼,一手扬了扬那副刚从面汤里抽出来旧得发黑的老木头筷子,惹得一摊子人连连啧声。
“造孽啊——可怎么就把裕王他老人家惊动来了?”有人问。
“说那藏人的,是裕王府侍卫长的姘头,京兆府谢参军破的案,不敢自己拿主意,特意请了裕王来处置,把裕王给气得啊……连夜全都押到京兆府去了,那动静闹的,这条街上的土地爷怕都吓得连夜挪窝了!”
那人嘴里嚼着饼,说得唾沫横飞。
有人奇道:“裕王家侍卫的姘头?藏那广泰楼的死人干啥?”
“那谁能知道……”
千钟知道。
单这几句话,已经足够千钟豁然明白,从广泰楼到谢宗云,再到金百成,庄和初折腾这一大圈子,究竟下的是个什么套儿。
那夜在庄府紫藤架下,她问及广泰楼起火的事,庄和初就曾对她说过,广泰楼的那些人,他本是可以用伪造的尸骨来充数,骗过裕王,让他们换个身份重获新生,这种事在皇城探事司里叫作蜕皮,是常有的事。
只是他另起了别的打算,才只留了个空荡荡的广泰楼。
而今看,这打算里还是用了蜕皮的路数,只不过是把那伪造的尸骨从广泰楼挪到了这与金百成紧密相关的地处。
这么一挪,也就可以说,当夜谢宗云明明照着裕王的吩咐把差事办妥了,只是金百成存心想坑他一把,才将这些尸骨悄悄盗出藏了起来,害得谢宗云没法向裕王交差,差点儿搭进一条命去。
如此乾坤一倒,为着安抚受屈的谢宗云,金百成挨的罚就只能多不能少。
以裕王那深沉的心思,许是也不会很快就信回谢宗云,但一时半会儿,该也信不着金百成了。
一把假骨头挪来挪去,就这么炸了裕王的狗窝。
无论今日裕王盘算着在大理寺与两国外使交接囚犯的事上搞什么手脚,事到临头,后院起火,出了这么一档乱子,对庄和初来说,肯定是件大好事。
可这显然好得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