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极为明显的自嘲。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手指也不?自觉绞紧了膝上的衣料,好一会儿?,她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日……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娘子……”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谢云朔真的笑出了声。
他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对他自己。
明明早不?是第一回被她抛起又摔下,他刚刚,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期待她给?他一个他想要听到的答复。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总归是没有选择他。
“不?必说这些了。”谢云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薄唇边,随即竟浮现起一丝还算温文的笑意:“只要你?记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已经释然,薛嘉宜忍下鼻腔中?忽而弥漫的酸涩之意,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叠契书自方几的另一边被推了过来,她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过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与前面说的巧遇实在不?太相符,谢云朔转过脸,下颌线绷得很紧,没再看她。
“只是些屋契和?地契,你?总不?会想从薛家出嫁。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
薛嘉宜有点儿?想哭。
她都这样做了,他为什么不?能对她狠心一点。
她努力克制,开口时还是带着哽声:“我这几年,勉强算是有些体己,太妃也……”
此番宗太妃打算一齐为她和?庆安宫另外两个打算嫁人的女官指婚,名?为添妆的赏赐给?的极为丰厚。
“我给?的东西,是会咬了你?的手吗?”谢云朔冷下脸,道:“这些契书已经落了你?的名?字,你?若不?要,那?就拿去?丢掉。”
绣着云边的袖间,终于还是伸出来几根葱白似的指尖。薛嘉宜低着头,接过契书,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她的犹疑,落在谢云朔眼中?,俨然是另一种?情绪,他眼神微黯,道:“有这么提防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道:“我没有。”
轻飘飘的三个字,相比辩解,更像是一种?默认。谢云朔提了一口气,站起身,道:“不?管你?有没有,总之,护着你?,是母亲当年的嘱咐。”
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送你?顺利出嫁后,我自会如你?所愿,和?你?……断个干净。”
最?后的心防似乎也轰然垮塌了,薛嘉宜瞳仁微颤,良久,方才注视着他,小声说,好。
——
一旦彻底决定?迈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
薛嘉宜也终于开始认真地考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季淮所说自然让她动容,可同样也让她心生隐忧。
一个人,做朋友和?做丈夫,是不?一样的。她结识的季公子,只是勉强作为友人的寥寥几面。
他对她有好感、有情谊,这反而是一件麻烦事。
世上不?存在不?图回报的感情,他有付出,就一定?会期待从她这里获得情感上的回馈,不?是当下,也会是未来。
可她不?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能给?出这样的情绪。
但她最?后,本着自己的私心,还是选了季淮。
——他如今功名?在身,已经谋了外放的缺。
原本他是有心再考一考的,但京中?局势莫明,他的父亲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干脆把儿?子早早安排好了事。若非如此,季家也不?会想这么仓促定?下亲事。
而季淮外放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城。是否山明水秀,薛嘉宜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个方向,离严州府不?算近。
这样很好,她想,她嫁得远远的,可以绝了所有人的心思?。
远离京城后,无论是薛永年还是其?他有心之人,也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算计谢云朔,而日子久了,谢云朔大概……也会平淡淡地把她淡忘,无论是作为兄妹,还是作为别的什么。
就当是她自私吧,她永远、永远,也不?想叫他知道,薛永年所述的那?个可能。
亲事定?下之后,薛嘉宜回了一趟薛家,语气坚决地和?薛永年道:“婚期已定?,如你?所愿。你?想利用这场婚仪做什么,我不?管,但是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带着母亲的遗骨返乡。”
有些日子未见,薛永年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居然扫去?了不?少:“答应你?的事情,我何?必食言?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该瞒着全天下的,我也会瞒着。”
“只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别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尾指那?么长的玉瓶,递到了薛嘉宜眼前:“婚仪上,有人一定?会喝你?敬的酒。”
薛嘉宜眉心一跳,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眼瞳:“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底线。”
母亲对她确实极重要,可是已故之人的托处,只是生者的慰藉,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这点念想,去?害活着的人的性命,遑论是他。
“毒害亲王,我可没这个胆子。”薛永年道:“此药和?酒服下,只会让人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便可解。你?大可拿找活物来试此药,看看能否印证我的说法。”
薛嘉宜没接,偏过头道:“我的婚仪,他未必会来,我劝你?另寻更稳妥的办法。”
薛永年淡淡一笑,眼中?不?见笑意,声音却愈加低幽,带着一股蛊惑的意味,“他一定?会的。”
薛嘉宜反问道:“所以你?费尽心机,只是想让他醉一场?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永年自然不?答,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我的目的……有何?紧要?”
“要紧的是,这场婚事过后,你?就可以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了,不?是吗?”
“永远不?会再有指责你?们有悖伦常的声音,你?和?他,也不?会再因为彼此,陷入没有意义的牵绊。”
第64章
乍暖还寒的?日子很快过去, 眨眼间,京城的?天气已经薄有些暑意。
景王府内,谢云朔斜倚在小池塘的?白玉立柱旁, 掌心里托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底下洒。
池子里游着?几?尾品相极好的?锦鲤, 皆是?皇帝近日所赐。只可惜今天的?日头不够好, 否则一池金鳞游动起来, 还能更漂亮一些。
这老?头开春以来, 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转了性, 大有将手上权柄下移的?架势, 对一干儿孙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打压为主,竟是?平等地多有优容。
“殿下。”廖泽抱了抱拳,与他禀道:“今日,那位薛大人又得了陛下召见?。”
不知?怎地,沉寂多时的?薛永年,近日来又叫皇帝想起来了,多次得召御前?, 听取政见?、侍候笔墨。
谢云朔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道:“谁叫他谄诗写的?,正中龙屁。”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憋住, 笑出了声。
他努力?绷了一下,正经地道:“可若没有御前?的?消息和没有递诗的?途径, 想来这‘龙屁’, 也没那么好拍。”
岁寒大病的?那一场之后,老?皇帝已经雄风不在,几?乎没有再召过新的?嫔御, 但他在这方面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好色的?老?头,一干旧人里,还算年轻的?淑妃、那位八皇子的?生母,算是?近来伴驾最多的?了。
当然,这一切只能算作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勾结的?证据。
谢云朔当然知?道廖泽在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问道:“盯出什么结果了吗?”
廖泽低下头:“属下惭愧,没查出薛永年私底下与八皇子有什么联系。倒是?燕王那边,最近与五军营那边越走越勤了。”
谢云朔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鱼食也拍了下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多动多错,先这样罢。”
他话音稍顿,视线自水面缓缓上移,随即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今日可有客来?”
这个问题,比先前?的?什么朝政什么局势难回答多了。
廖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月,那位薛姑娘飞速定下了亲事?,郎君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
其实这位季二公子早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之前?却一直没有婚配,此番定亲后,婚期却赶得极紧,于是?隐隐有了传言,说这位季公子早就心慕薛姑娘,一直没成婚是?在等她,这会儿等到了,可不就迫不及待了么?
若是?廖泽半点不知?内情?,大概也会当个乐子听听,但他在谢云朔回京前?就跟在了他身边,很多事?情?不可谓不清楚,心下便实在有些微妙。
特别今日——是?那薛姑娘之前?递了拜帖,要携自己的?准夫婿前?来王府请安的?日子。
但谢云朔的?心情?到底如?何,廖泽便也看不出来了,若说毫无波澜,也不会清早开始就搁这儿喂鱼的?,喂得那鱼肚子都滚圆,像是?一点也定不下心做正事?,可若说心情?有多起伏,面上看着?也不像。
他敛了敛心神,答道:“前?院还没通传,想是?还没有,可要遣人去问一问?”
话音未落,门房便应声而来,恭声道:“殿下,前?院有客,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与他的?新妇……”
廖泽眼皮一跳,赶忙截断他的?话茬,道:“事?带到就好,多嘴多舌什么,只是?下了定,哪就算新妇了?”
谢云朔的?神情?倒依旧平静,唯独眼瞳幽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堆叠渐深的?云彩,淡淡道:“请他们?去客堂稍坐,我一会儿就来。”
——
踏入这座王府前?,薛嘉宜是?有心逃避的?。
但是?之前?宗太妃的?话,还是?叫她听进去了。
无论如?何,她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哥,她要成婚了,于情?于理?,都该带她的?未婚夫婿,来和他正经的?见?一面。
然而那些强压着?的?情?绪,却在再见?到他瞬间,倏地就浮了起来。
今日的?日光不算鼎盛,照在堂前?出现?的?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上,正好镀作一层暖调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光明磊落,仪表堂堂。
谢云朔在门边顿足,目光只在她身前?落了一瞬,紧接着?,便落到了她身畔的?那个人身上。
察觉到薛嘉宜的?迟滞,季淮以为她在紧张,隔着?衣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提醒。
“虽是?你兄长,我们?也该先行?礼才是??”
薛嘉宜很快回过神来,抽回手,几?不可察地朝季淮的方向偏了偏头,以示自己听见?了。
谢云朔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垂了垂眼。
……看起来很亲昵,也很克制,仿佛真的有一点恩爱眷侣的样子。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谢云朔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痕,眼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在真的?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并肩出现?之前?,他始终抱有着?一种不愿自己戳破的?幻想。
而现?在,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幻想,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戳破了。
她已经选了别人。
任何的?理?由、任何的?借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