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感动道:“将军您人真好。”
“那是,我们将军在军中一向体恤将士。”阿连很是骄傲。
谢濯戎马数年,生活俭朴,回京交还虎符后身边只余一个半大小子阿连,没有其他仆役。他的副将看不过去,用心挑了经验老到的刘管事和小厮流泉并几个干粗活的下人送给他。
流泉长于钟京,在权贵府邸伺候过,人又机灵,对于钟京人事了如指掌。
谢濯想了想,叫流泉进车厢避雪,命他讲一讲京里主要官宦人家的情形。
流泉热情道:“将军您初来乍到,是得了解一下这些东西,以后来往少不了。不知您想从哪家了解起?”
谢濯掀了帘,指指停在两丈外的马车,“从这家讲起吧。”
“哦!薛府啊。”流泉看了一眼,“薛将军战功赫赫,兼有从龙之功,封了郡王,这个想必您知道。不仅如此,薛将军的嫡长女还被破格封为永宁郡主,从小在宫里行走,待遇如同公主。这辆马车应当就是郡主所乘。”
阿连咋舌,“薛家女有何稀奇之处,竟当了郡主?”
“那自是有番缘故。”流泉见谢濯也递来眼神,讲得更起劲儿,“异姓郡王历朝历代总能数出几位,可异姓郡主真是打着灯笼都难见。薛家长女能当郡主,既沾了薛将军的光,也有她本人的造化在。”
“且说她母亲出自京兆王氏,现在虽没落了,几十年前却是有名大族。王家两个女儿,一个嫁给薛将军,一个嫁给当今天子,也就是已故的端惠皇后。两位王氏女姐妹感情好,生女也赶在了同月。薛夫人生的女儿很健康,故皇后诞下的颐安公主却先天不足,一直哭不出声,眼看活不了,有人建议把薛家女婴抱来,让小公主沾沾活气,兴许有救。你猜怎么着,俩女婴同吃同睡了几个月,小公主竟真的被冲活了,天子一喜,就将薛家女封为郡主,在宫里养了好几年才送回去。”
阿连连声感叹神奇,流泉接着道:“不过四年前,薛将军病逝,薛府就风光不再了。薛家长子没得早,留了个几岁大的奶娃娃降等袭了郡公。听说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不知道长不长得大。”
谢濯道:“继续讲讲那位郡主。”
流泉挠了挠头,好在腹里的货确实不少,很快道:“永宁郡主身份贵重,容貌极美,就是名声不太好,经常抛头露面,一度和几个皇子打得火热,传了些风流逸事。”
阿连好奇,“都什么风流韵事啊?”
流泉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阿连皱眉,“这也太不守妇道了。”
流泉道:“不守妇道的不止这一桩,她还和……”
“行了。”谢濯截住他话头,“不必列举,继续吧。”
流泉遵命,“当时坊间都在猜郡主会给哪个皇子做皇子妃,可薛将军却不声不响地把郡主嫁给了麾下一个没甚家世的将军。那个将军姓岑,成婚后带着郡主去西川镇守,不幸半年后人死在了战场上,郡主成了寡妇。”
“这个郡主必不会安生做寡妇!”阿连推测。
“嘿,说对了。”
谢濯道:“继续。”
流泉没想到将军这么爱听八卦,将语气压低,故作神秘,“听说啊,郡主当年在西川太过寂寞,竟在府里养了个男人,同吃同睡,宛如夫妻一般!”
“这不就是苟合?好一对不知羞耻的野鸳鸯......”
“阿连,不要这么说。”谢濯忽然开口喝止。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但阿连敏感地听出来将军不悦。
将军为何不悦?阿连摸不着头脑,他没说错啊。
流泉察言观色,见将军没再发出“继续”的指令,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流泉打帘一望,喜道:“将军,雪停了,咱们可以走了!”
将军的回答来得很迟。
“再等等。”他道。
流泉和阿连并不清楚要等什么,将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们的将军只是倚着车壁,静静地透过帘缝看车窗外,像是在看雪,又像是在看天。
天被他看得昏了暗了,雪止而复落,落而复止。
期间流泉又请示过一次要不要走,谢濯没有说话。
终于,夜色降临之际,两丈外的马车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谢濯攥紧了青布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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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有宝宝再问,说明一下,本文女非男处,女主的第一段婚姻虽然短暂但客观存在,设定非c比较契合男女主感情线~
第3章 像是在调情
薛府马车旁,绿枝叫醒睡得正香的车夫,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重新返回九重宫阙。
车夫扬鞭驱马,驾着空车辚辚地驶离了宫城。
天彻底黑下来了,寂寥的宫道上再无半点人烟。
谢濯掩上车帘,声音沉沉,“回府吧。”
翌日天放晴,阿连起了个大早,拿着宋太医的方子去药铺抓药,顺便交代流泉,记得给将军煎一副半夏茶。
流泉来府也有几日,知道将军每日清晨有饮茶的习惯,却在这时才知将军喝的是药茶,起养声利咽之效。
“将军的喉咙也有不适?也是因为那毒花的缘故?”他问。
阿连摇头,“和毒没关系,也没有不适。将军在西北大漠戍边时受过很严重的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喉咙痛得出不了声了。痊愈后,嗓音也没完全恢复,虽日日服用药茶,却没什么效果,只是喝习惯了而已。”
流泉感叹道:“其实我觉得将军说话声音挺好听,低沉有力,一听就是个刚毅果敢的大将军。”
“是啊,都这么说,可将军以前的声音是很清亮的。”阿连红了眼眶,“我们将军走到今天,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换成旁人,早死七八回了。”
他抹抹眼睛,出门买药去了。
晌午,太医署的人过来了。昨日替宋太医找药方的小童抱歉地告诉谢濯,太医署剩的仁归草也不多,仅仅够他三日的药量。
“只能劳烦将军在市面上找一找了。另外宋太医说,多年前小郡主染毒时,薛将军曾从各地收购了大量的仁归,用完后还余下不少,估计都囤在了府库里,将军或可去薛府问问看。实在寻不到也无妨,可换用生葛代替,就是起效稍慢,以及会引起一些不适症状。”
小童走后,谢濯将他送来的几两药材和代替的方子拿给阿连,转身走进内室。
......
天色霁明,薛明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昨天她在翰林院扑了个空,本欲出宫回府,却遇上也进宫请安的颐安公主赵盈。
她与赵盈一同长大,感情弥笃,这些年她先赴西川后辟居祖地服父丧,在京的时候虽不多,却从未疏了和赵盈的来往。
两人一碰面,总有好多话要说。干脆在赵盈以前住的宫殿里置酒架炉,吃起了热气腾腾的兔肉锅子。话越聊越多,薛明窈让绿枝叫车夫先回去,她留在宫里和赵盈并枕聊了半宿,今早才回到薛府。
补完觉,薛明窈心情大好,看庭院里积雪皑皑,孩童心起,拉着绿枝出来堆雪狮子。
雪狮堆到一半,门房忽然来报,谢濯将军登门拜访。
“谢濯?”薛明窈吃了一惊,未等门房说完就道,“告诉他阿兄不在,换个时间来。”
薛家只有薛行泰在朝有官职,谢濯登府也只能访他。只是这也已够让人意外,毕竟薛行泰不过是同多数年轻的世家子弟一样,在禁卫里荫了个郎将充门面罢了,如何能与如日中天的谢濯扯上干系。
然而门房却道:“郡主,谢将军是来见您的,他说有要事相求。”
薛明窈再吃一惊,手里用来给雪狮子当眼睛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地。
谢濯与她素不相识,却要找她?还是要事?
“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门房摇摇头,“谢将军要当面和您说。”
薛明窈继续给雪狮团脑袋,正午已过,庭院越来越暖和,等她换了衣裳去前堂见完客回来,指不定雪狮就化成水了。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只在玩雪时穿的斗篷,旧是旧了些,好歹是织金的,不算辱没她身份。
打定主意,她吩咐道:“直接带他到这里。绿枝,别忙着捡珠子了,叫人把西亭子里的石桌石凳搬一套来,沏茶招待客人。”
谢濯来得比薛明窈预料的快许多。
陌生的脚步声逼近,她正蹲在地上调整雪狮子的腿,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头。
武将果然人高马大,谢濯站她面前如同一座巍峨玉山。
奇怪的是,这人脸上竟然戴着一副面具。
暌违五年多,纵使谢濯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仍是在亲眼见到她时,不能自控地失了神。
她依旧面若桃李,穿着张扬的红色,眼里挂满慵懒倨傲的神采。
当初她就是这般出现在雪地里,面对他的相询,轻佻又残忍地道:“好呀,我不要这只兔子,我要你!”
便是这句话,将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重逢与初见何其相似,她甚至穿的还是当年那件斗篷,茫茫雪色里刺眼如血。
只是到底有些不同,当年她骑着高头大马俯视他,玩弄他如同玩一只蝼蚁。而今他在地狱里摸爬多年,终于也站在了可以居高临下的位置。
他是三品云麾将军谢濯,已非谢青琅了。
薛明窈起身,试探着问了声,“谢将军?”
谢濯缓缓松开袖管里握成拳的手,稳声道:“永宁郡主,在下谢濯。”
两人隔石桌对坐,绿枝在凳上铺了软垫,桌下放了火盆,奉上热茶,驱走清寒。
薛明窈解释她正堆着雪狮不好走开,故而选择在此地招待他,望他不要介意,然后懒懒地问道:“谢将军登门有何事?好端端的,为何要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她边问,边端详他。
他大半张脸藏在面具后,只露出优越的眉骨、饱满的额头以及流畅的下颌。左额角垂下的一点碎发,中和了方正之气,多了一点倜傥潇洒。
以薛明窈看男人的经验,谢濯此人,确实面貌不凡,而且不像是武将那股带着粗野气的威武,反倒有点文人隽秀的意味——她隐隐觉得他的骨相肖似谢青琅。
谢濯应是担得起玉面将军的称号。
可惜啊,他是个将军。
薛明窈敏锐地感到了来自谢濯身上的煞气,是那种在血里来去,令她向来敬而远之的气息。
不知他杀过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
薛明窈问得礼貌,打量得却肆无忌惮,她高贵的身份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谢濯竟因这熟悉的打量而感到放松,一边淡淡讲着他中毒的始末和在宋太医那里看诊的经过,一边也暗暗地瞧着她。
她更美了。
褪去了稚气,变得更加妩媚动人。若说五六年前的她是只刚熟的粉嫩桃子,那现在便已是熟透欲滴、汁水饱满的胭脂色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