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打招呼吧。”赵盈笑道。
“什么呀,他哪里看过我,眼睛一直盯着你呢,好像就是为了来看你一眼。”
“你又说笑啦。”
“真的,他一定就是想来看看你今日有多美......”
薛明窈说着,内心生起一点羡慕,赵盈夫妇俩虽然一个比一个守礼,可言谈间的忸怩,看着分外可爱。她自诩多经情事,但这样和风细雨般的情投意合,却是从没感受过。
她一向任性纵情,换来了什么呢。
换来改头换面的俊俏书生对她的彻骨恨意,一边骂她一边求娶,仿佛掐着她脖子灌下甜滋滋的毒药。
薛明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也是活该,当初何必招惹他。
中午开席,一众女客聚在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另有些男客,以陈家子弟和表亲为主,占了一间小一些的厅,薛明窈听说谢濯也来了,心里一嘀咕,他和陈家关系竟这么紧密。而且陈泽兰爱慕他得很,谢濯却对她没那个意思,这会儿要是逢到,也不觉尴尬么?
反正她是一直被陈泽兰带刺的眼神扎着。
不止陈泽兰,席上一多半的女客都在盯着她。
有些身份不低于她的,大胆过来问谢将军的事,然后带点酸意地恭喜她得了谢濯青眼,问她用的什么方法钓的金龟婿,薛明窈听着又不高兴,一个个地都以为她不配。
薛明窈生来就习惯做人群的焦点,习惯将贵女们的羡慕嫉妒照单全收,遇到话不好听的,还要装模作样地炫耀一下,把人气回去。
可此刻要她言笑晏晏地说她什么也没做,谢濯就对她死心塌地,非她不娶,那活似往自己身上扎刀子。
也不愿话给人传出去,叫谢濯听了嘲讽她。
忽有人道:“都是传言,怎么不见宫里真的下旨赐婚呢?”
“听说五公主想叫谢将军做驸马,恐怕是这个缘故,叫圣上作难了。”另一女猜道。
“和五公主没关系。人家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非盯着他一人?”
薛明窈懒懒地插了句嘴,早上赵盈就和她说了,五公主听说谢濯心有所属,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不做横刀夺爱与人争抢的事。薛明窈佩服她拿得起放得下,便出言帮她澄清了。
“那该不会是谢将军本人反悔了吧?”
问者是陈家一位表姐妹,方才与陈泽兰坐在一处,薛明窈并不认识。
她感觉陈泽兰投来的目光更浓烈了一些。
“就不能是我不想嫁吗?”薛明窈笑吟吟地说了一句,也不做解释,借口更衣离了席,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她实在不想和人聊谢濯。
在事实仅为她与谢濯所知的情况下,周围人的一切谈论都令她觉得烦躁。
尤其是更令她意想不到的人也来赴宴了。
赵盈是德元帝长女,生辰时宫里都会来人,有时天子亲至,有时则令皇后或太子代为道贺。而今日来的人竟是冯绾,准确说,是冯绾带着小皇孙一起来的。
薛明窈心道这个搭配真是奇怪,冯绾和赵盈又无交情,和小皇孙也不见得多亲近,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可别是来找她的!
这都多久了,冯绾定也知道了谢濯就是谢青琅,指不准又冒出什么念头要来和她啰嗦一阵。
趁着女客们都在向刚来的冯绾和小皇孙两人见礼,薛明窈找了个小丫鬟向赵盈知会一声,干脆就没再回到席上,信步进了清园。
男客那边,谢濯坐在案席上,心绪平平地饮着酒。陈良正邀他来,他没推拒,大半原因是觉得薛明窈会来,他有点想见她。
虽然也不知道见了她,要说什么好,最大的可能还是彼此生气。
即使这样还是想见。
陈良正领着一帮陈家子弟来拜见他,谢濯耐着性子应付,记下了每个人的面貌姓名,接了他们敬的酒。
他还是个读书人的时候,也曾被冯绾的父亲引着去拜谒一些官员,那些达官贵人们个个鼻孔朝天,摆足了姿态。有位佐官,瞪着绿豆似的眼睛看他半天,大笑道:“少年郎,我劝你别考进士了,你有这张脸,去小倌馆更有前途!”手一抬,把他递的酒喂给了大腿上的舞姬。
谢濯忍着没吭声,在心中滚碾了数遍佐官的姓名官职,默默发誓有朝一日上得九天宫阙,要原样奚落回来。
然而还是忘了那人名姓面貌,只记得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胡子,滑稽极了。
谢濯不觉得自己能够帮到别人什么,但最起码,他一辈子都不会冲人这样笑。
陈良正点到为止,不让人烦扰谢濯太久,片刻后,他的案席前重归清净。
他的斜对面坐着陈良卿,谢濯举一次杯,便看见一回他。
陈良卿的气质太出众,与这样喧闹的场合格格不入,他也并不饮酒,出席更像是给兄嫂一个面子。
谢濯对他的心情很微妙。
他很早就知道陈良卿的大名,他的锦绣文章传到了几千里外的西川,被学子们诵读模仿,也被谢濯收进书箧里,带到了郡主宅第。
“陈良卿?”小郡主扒翻来看,“这个名字有点熟啊,我可能见过他。”
“别动!”他按住她乱翻的手,“他是当世有名的大才子,年纪轻轻,学问就很深了。”
“他比你还有才气?”她问。
“嗯,我比不上他。”语气里似乎有些沮丧,“远远比不上。”
“那就比不上嘛,你样貌肯定胜过他很多,要是再比他有才华,岂不好事都令你占去了?”薛明窈说着说着扑到他怀里,衣带一拂,把陈良卿的文章卷到了地上。
谢濯那时发愿,以后去了钟京,一定找机会与陈大才子结交一番。
后来也不再想了。
似乎他十几岁时的愿望,通通都被他舍弃了,只留下围绕薛明窈的部分。譬如再见到陈良卿,心里想的不外乎是薛明窈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他了,以及此刻的隐微敌意——陈良卿也不清白。
不清白的陈良卿向他走来,“谢将军?”
谢濯淡淡颔首,“陈翰林。”
沉默像一道桥,横跨在两人之间。谢濯感觉陈良卿有话要对他说,但等了一会儿,却见陈良卿拱拱手,“我还有事,要退席回去了。谢将军,你慢慢享用。”
“好。”
谢濯不肯多言。
宴还在继续,酒馔不断端来,谢濯浅尝辄止,隐隐盼着时间快一点过去。陈良正过来与他攀谈,从公事谈到私事,正色对他道:“将军有钟情之人,我也感到高兴。小妹那边我劝过她了,将军别觉得尴尬。”
意思是结亲不成没关系,谢濯自然也是此意,笑着应了。
“谢将军!”
脆亮的一声呼唤从门口传来,谢濯打眼一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圆乎乎的脸,正是大周朝金尊玉贵的小皇孙。
这小娃娃也来了?谢濯看他站在门口不动弹,了然其意,亲自站起走过去,牵着他手,把人带到自己坐席旁,拿了一块炙鹅肉给他吃。
“谢将军,本殿下好久不见你了。”小皇孙吃完,接来谢濯递的帕子,一边擦嘴边的油,一边一本正经道。
谢濯笑道:“你要想常见我,也有些难。”
小皇孙住在宫里,日常活动范围小得可怜,偏他还喜欢和大人玩,谢濯心想他今日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和祖父母求了半天的结果。
“是啊!”小皇孙点头,“我今天是来见颐安姑姑和永宁姑姑的,可惜没找到永宁姑姑,但是见到谢将军了,也不亏!”
“没找到永宁姑姑——”谢濯顿了顿,“为什么会没找到?”
她人没来吗?
“因为永宁姑姑比小孩子还调皮,饭吃到一半跑出去玩了,颐安姑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小皇孙忽地去拽谢濯袖子,“谢将军,你也想找她是不是,咱们一块去找吧!”
说着就要拉谢濯起来。
“小殿下,您好歹先把饭吃了再去呀。”跟着小皇孙的是位有些年纪的妇人,看打扮像是宫里的人,谢濯没在小皇孙身边见过她。妇人攥上小皇孙的手,半哄半劝地让他松开谢濯,坐下继续吃饭。
小皇孙哼唧着不肯。
谢濯道:“小殿下,你先吃着,我去帮你找永宁姑姑,待会回来告诉你她在哪。这样如何?”
他向侍女要来酸甜的梅子饮,给小皇孙倒了一杯,把一碟炸糕送到他面前。
小皇孙嘴里大嚼起来,另咕嘟嘟喝了半杯梅汁,大手一挥,“准了。”
谢濯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拿起两枚炸糕用帕子包了,放在袖袋里。小皇孙咯咯笑,“谢将军,你也贪吃啊。噢,我知道了,你是给永宁姑姑带的!”
谢濯其实是觉得小孩子吃太多炸物不好,但小皇孙是个爱逆反的性子,让他少吃,他就偏要多吃些来气你,于是干脆抄走几块,有宫人管着,小皇孙不至于叫人再上一盘。
他笑笑,摸了摸小皇孙脑袋,“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
清园里,春风过境,一簇簇杏花含露团香,摇颤如雪。
赵盈宅第里的花苑,四时皆景,冬有梅,春有杏。杏林在梅林的最深处,杏树密匝匝地吐着芬芳,繁茂的枝子直伸出外墙去,是一处不受人扰的好天地。
薛明窈跑到这里躲清闲,在墙根下找到了一架秋千。
秋千阔绰,绳索牵着长宽数尺的两排木板,板上套布料,结成小舟样的形状,好似一只吊起的小床。
薛明窈爬了进去,仰头望天,满目皆蓝,像一顷倒扣的湖。她蜷着身子,随吊床轻轻摇晃在斑驳的花影里。
清淡的杏花香浮在空气里,似有似无的,不如几月前她在花榭里闻的梅香醉人,薛明窈回想起当时与谢濯的相见情景,心头滋味难言。
天空渐高,眼皮渐沉,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地听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薛明窈从吊床里费力地支起头,透过纷繁花枝,看到了来人。
是谢濯。
第32章 关乎谢将军性命的大事……
谢濯从厅里出来后, 转了几个弯,走上抄手游廊,四处望了望。
“谢将军, 这边。”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婢女躲在被阑干遮挡的隐蔽处, 给他使了个眼色。
恰有两位小厮沿廊走来, 经过谢濯,向他行了礼。他们离开后,谢濯又等了等, 确认周遭再无他人, 才沉着脸走向鬼鬼祟祟的婢女。
“淑妃娘娘也在这里?她找我到底什么事。”他低声问。
方才在宴席上,那宫人扒掉小皇孙放在他袖上的手时, 趁机给他塞了一张字条。谢濯按上面所说来了游廊, 没想到眼前等着他的人,正是北明山上请他秘密去见冯淑妃的那位婢女。
“娘娘与小皇孙一道代陛下来为公主庆生辰, 给您传信的姑姑也是服侍娘娘的。”婢女小声解释完, 声音放得更加轻,“娘娘寻将军有要事, 想找一个足够隐秘的地方, 与将军面谈。”
谢濯皱起眉,“有何要事, 你代为转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