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婢女低下头, “娘娘一定要亲口和您说。”
“不妥。”谢濯犹豫一瞬, “若被人瞧见,容易惹祸上身,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你回去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婢女急道:“是关乎将军性命的大事!”
谢濯止住步子, 面露错愕。
“真的,奴婢没有骗您。”
谢濯思量片刻,“东边有个园子叫清园,尽头有片杏花林,还算隐蔽。”
婢女点头,“请将军过去稍候,我这便知会娘娘。”
且说陈良卿早谢濯一步离席,走近公主宅与陈府相通的小门,正要回府时,忽被一位女子叫住。
“薛二娘子?”
陈良卿认出来人,微感意外,他虽经常与薛明妤逢面,但却没怎么说过话。看她没带丫鬟,神情也有些不安,便温言道:“可是在找小妹?”
在他印象里,薛家二娘子和陈泽兰关系不错。
“不,我找你。”薛明妤脱口而出,嗫嚅着重复一遍,“陈翰林,我找你。”
陈良卿疑惑地看她。
薛明妤僵了僵,从袖里慢腾腾地摸出一张诗笺,脸微红,“我,我前段时间随泽兰学作诗,得了一首,斗胆想请陈翰林评点。”
她没给陈良卿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小笺递到他面前。
陈良卿没接。
薛明妤指尖烫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贸然打扰翰林——”
好在陈良卿终于伸手拿了过来,“无妨的。”
他看完后,一句一句评析,褒多贬少,还给了鼓励,任何人听了都会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过薛明妤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诗是她胡乱做的,让陈泽兰改过,还找家中夫子看过,早就面目全非,和她没关系了。
“谢谢陈翰林。”她拿回诗笺,依然望着他。
“薛娘子,还有事?”
“我还想问,”薛明妤吞吞吐吐,“陈翰林对美色怎么看?”
陈良卿眉心微微一拧,“在下不明白薛娘子是何意。”
薛明妤忍不住了,“陈翰林,那日午后你为家姐作画,我偶然从窗外路过,看到你和家姐举止狎昵,你,你对家姐是否有情呢?”
四下里安静极了,薛明妤听到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你都看到了什么样的狎昵举止?”陈良卿淡淡发问。
“就是你蹲在阿姐的榻前......”她红着脸飞快描述。
陈良卿垂眸,“是令姐要你来问的?”
他的声音依然温润,但薛明妤却不知怎的听出一种压迫感,又抑或是因为她此刻实在慌得不行了。
“不是,阿姐不知道我看到了,我只是,只是想来问问你。”说出实话的瞬间,薛明妤又轻松又难过。
陈良卿一定会觉得她很古怪。
她还不如说是替薛明窈来问的呢!
她不知在陈良卿那里,她颤抖的声线和泛红的脸颊将她的心思出卖得彻底,她是他能看得很明白的那类女子,和她阿姐恰恰相反。
为情所困,和陈泽兰一样。
“薛娘子,你恐怕看错了。我对令姐始终以礼相待,不曾越矩狎昵过。”他道。
薛明妤很意外,“不可能呀,我看得很清楚,你们明明就在——”她不愿重复,闭上了嘴。
“是你看错了。”陈良卿再次肯定道,“不如你去问问令姐,她也会否认的。”
她才不会否认,她阿姐做三分便能说成十分。不过薛明妤突然发现,薛明窈这次真的没炫耀过她和陈良卿的卿卿我我。
难道她当时看到的那一幕里,阿姐不是在闭眼等候,而是真的睡着了,所以无知无觉?
许多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薛明妤只知道,她确凿无疑地看见了陈良卿的动作。
“那么,陈翰林对家姐并未有任何特殊之处吗?”她换了个问法。
陈良卿微笑,“没有。”
薛明妤低下头,“想来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陈良卿微微欠身,“薛二娘子,告辞。”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薛明妤咬着嘴唇,狠狠地跺了跺脚。
他竟不肯认!
这比他抵不住美色还让她愤怒。
他不仅不是个君子,还是个懦夫。
薛明妤气愤而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个突然发觉自己长久供奉的神龛早被虫蚁蛀空了的信徒。
最后,她掏出那笺诗,撕得粉碎。
......
谢濯走进幽静的杏花林,负手等了一会儿,便见秀手拂开花枝,冯绾迈着端庄而沉稳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你放心,我找了合适的借口出来,也留了人在外头望风,不会被人瞧见的。”她柔声道。
谢濯倒不好说什么了,笑了笑,“是什么事,竟攸关我性命。”
冯绾不急着说,神情幽幽地凝望他。
“你为何求娶薛明窈。不是说,与她的过去不值一提吗?”
谢濯笑容一僵。
他就知道她要问,不想见冯绾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他反问:“娘娘又为何如此在意我与她的事?”
轮到冯绾尴尬了。
她原以为在这段不宜为人道的纠葛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虽然她扮演的是个不太好的角色。但谢濯的话好似在说,那是他与薛明窈两人的故事,她的存在不重要,她的关心也不重要。
冯绾尽量微笑道:“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婚姻美满。”
“你还是觉得对我有亏欠。”谢濯轻叹了口气,“不必如此,我不是记仇的人。”
冯绾沉默了一会儿,执拗道:“永宁郡主性情古怪,非你良配。”
谢濯点头,“我知道。”
“那难道你真的喜欢她,喜欢到要娶她为妻吗?”冯绾失声问道,“哪怕她早就移情别爱,不在乎你了!”
话一出口冯绾当即失悔,她看到谢濯一霎变冷的眸色。
“当然不是。”半晌,谢濯敛了目光,强硬答道,“我娶她另有用意。”
“什么用意?”
“恕我不便告知。”他道。
冯绾露出失望的神色,久久不语。谢濯不欲与她纠缠此事,默了一会儿再度询问何为“要事”。
冯绾这才开口,“中午我的宫人去厨房为我温药,注意到了一个行为可疑的丫鬟。”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是隐隐期待着谢濯问她为何要服药。
冯绾有宠无子,地位并不稳固,最迫切的需求就是生下皇嗣。为此她着意调理身体,出宫赴宴也带着煮好的坐胎药随餐服用。
只是如果谢濯真问起,她不打算以实相告。
谢濯没有问。
冯绾便继续道:“那丫鬟以为厨房无人,走到一处灶台前,上面温着给男客们准备的十几碗茶糜粥,她偷偷拿出一包药粉,倒进了其中一碗。那碗上绘有竹子图案,粥面上浮着许多花椒与茱萸,辛味甚重,许是为你备的。我担心——”
“你担心有人在我的粥食里捣鬼?”谢濯道。
公主办宴用心,提前问好了宾客忌口,依照各人口味准备的食案。一众男客里,恐怕只有谢濯一人喜辛辣。
冯绾点点头,“丫鬟走后,我的人拿银针验了验,没验出东西来。可你也知世上有些毒本就是银针验不出的,所以我想着来提醒你一声,若待会儿端给你的真是这一碗,你莫要着了人的道。”
谢濯听罢,脸色凝重起来,躬身深深向她一揖,“臣谢娘娘提点。”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
冯绾看着他,柔婉的目光里隐含忧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身居高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现又执掌禁卫,那些遭受你雷霆手段的人恐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你要小心啊......”
谢濯何尝不知,朝堂上的斗争不逊于沙场惨烈,他从边疆的刀光血影里杀出来,现在要面对另一种腥风血雨了。
“我会的。”他温言道,“你也是。”
冯绾身边的宫人如此警惕,随身携带银针,这几年她在深宫中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她云鬓上耀目的金钗凤冠,愈发沉甸甸的。
昔日冯绾对他寄予厚望,扶他青云之志,欲他来日以诰命相还,而今她亲自踏上这条荆棘路,一步步攀到高处,站在人前。
谢濯想,这便是求仁得仁了。
杏花疏影里,薛明窈面无表情地窥着他们。
她就说,冯绾怎会莫名出宫,原来不是见她,而是要见谢青琅。
在这样隐秘的地方私会,他们想做什么?
有杏花枝作阻,薛明窈听不清两人的喁喁细语,只能隐约瞥见两人面目。款款深情的佳人,温文清隽的郎君,宛如一对壁人,一如当年他们给她的感受。
谢青琅面对冯绾,神情总是温和的,做了谢濯也是。
薛明窈重新缩进吊床,合上眼帘,听着风摇花叶的细碎声响,在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后,终于等到了两人离去的脚步声。
天地又只剩她一人了。
难得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薛明窈再度听到人声,睁开眼,见到早先被她打发走的绿枝蹲在秋千旁。
“郡主,陈翰林一早就回隔壁了,不在席上。”绿枝附耳悄声汇报。
薛明窈嗯了声,指指正努力踮脚往吊床里张望的小孩儿,“你怎么带了个拖油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