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窈松了口气,旋即一笑,“我能梦见谁,当然是梦见男人啦。”
“哪个男人?”
薛明窈眨眨眼睛,“陈翰林。”
谢濯面色不改,啜饮着茶水,似已无话。
薛明窈有些失望,他不是最反感她亲近陈良卿嘛,怎么这会儿毫无反应。
“我梦见我和他洞房花烛了。”她不管不顾道。
谢濯哦了声,继续吃茶。
“你毫无意见?”薛明窈忍不住问。
“我还不至于连你做什么梦都管。”谢濯微笑,“你和他现实里无可能,也只能拿梦来气我。”
“谁想气你,”薛明窈柳眉一竖,恼他看穿了她,“你也别以为你能管我,我可不会搞夫唱妇随这一套。要把我惹急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谢濯斜斜乜她,“新婚第一日说这种话,真是脱不了作威作福的本性。”
薛明窈手中银匙铿地敲击了一下瓷盏,以示不满。
谢濯目光扫过那盏高高堆叠淋了糖浆的酥山,“府上厨子昨天辛劳整日,觉恐怕都没睡好,你早食便要人为你费心准备这等凉物,一点体恤之心都没有么?”
薛明窈狠吃一大口,“你这儿的厨子哪会做啊,我是叫我的厨娘给做的。”
“......你带了厨娘来?”
“对啊。”薛明窈随口道,“你厨子热菜做得不错,其他方面不太行,我想吃个酥山都得去外头买,自然要把我的厨娘带来了。”
谢濯皱了皱眉,“骄奢。”
“我还嫌你寒酸呢。”薛明窈指指他面前的半夏茶,“你喝的这是什么东西,光闻着就苦死了。”
“苦茶对身体有益,你吃的倒是甜,可惜损身伤胃。”
“......”
两人吵着嘴,也没耽误吃。用完早食,谢濯叫薛明窈随他去拜父母。他父母皆亡,要拜的只能是灵位。
薛明窈不肯挪窝,她手里的酥山还剩一半,“你急什么,我还没吃完。”
“我娶你来,是要你当祖宗的吗?这就随我去,别让他们等。”谢濯夺来她的瓷盏,将里头余下的酥山倒进了空的粥碗里。
以薛明窈的挑剔劲儿,这被污染的酥山断是不能入口了。
她愤愤把银匙一放,“人都作古了,有什么不能等的。”
到底是跟着他出了屋。
到了地方,迈过门槛的时候,谢濯听见薛明窈轻声道:“谁知道你为什么娶我。”
他脚步一顿,又听她自言自语,“哦,想起来了,你说要报复我。”
谢濯垂着眼帘,在灵位前上了香,置了酒,和薛明窈齐齐跪下。
“父亲,母亲,儿子把儿妇带来了。”
说完这句,谢濯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娶薛明窈不是一件能让他在高堂面前表现得光明磊落的事情,细究起来,从当年遇见她之后,他的行径就完全偏离了从小父亲对他的期望。
生活困窘的那些年里,父亲只有一块饼子也要让着他吃,为了他能读书,低三下四地求人,什么苦活也肯做,四十岁落得一身病,病终那日攥着他的手落了老泪,没有瞑目。
看不到他登科及第,父亲九泉下难安。
虽没金榜题名,但拜将封侯,毫无疑问也是光宗耀祖。回京这几个月来,有人听闻他孤身无亲,特意来攀亲,被戳穿后又想认干亲,甚至还有那与他毫无干系的百年谢氏望族派了人来,欲添他进族谱,互惠互利。
但谢濯还是自觉难以面对父亲。
他把承载父亲厚望的名字都给改了。青琅取自青琅玕,喻无暇美玉,喻有节青竹,父亲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拥有君子德行的人,而他......
谢濯不由看向始作俑者。
薛明窈盯着灵位,清了清嗓子,直言道:“谢公,我是永宁郡主,今日来给您上炷香。多年前呢,我在西川瞧中令郎,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把他掳了来,从此就被他恨上了。现在他鱼跃龙门,出人头地,来找我算账,硬逼着我二嫁了他。别人家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令郎想不开,偏要和我做对怨偶,您对此怎么看?”
谢濯黑着脸把薛明窈撵出去了。
关上门,谢濯将案上薄酒在地上洒了一圈,道:“父亲,恕儿子不孝。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儿子此决定确系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便是和她做一对怨偶,我也心甘情愿。”
祭拜完,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主院的路上。薛明窈来谢府两次,已把路记得熟了,不需人引路,穿廊过榭毫不迟疑,谢濯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地想,她与岑宗靖的新婚第一日,必不会这样从容自若不见羞涩。
新婚,新婚。
他半点没有新婚的感觉。
怎看怎觉得这一日之于薛明窈,更像是她寻常的一天。她泰然地抛下他起了床,吃着在娘家常让厨娘做的甜食,脚步利落地回屋,绕过他径直将刘管事召来,吩咐他递上府中账本——账本?
“你要账本做什么?”谢濯问。
“看账啊。”薛明窈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警惕起来,“怎么,你不许我看?不许我花你的钱?”
谢濯慢半拍地意识到,薛明窈做了他夫人,是有资格花他的钱,管他的账。
但她这副理所应当的女主人口吻是怎么回事?她在薛家横着走,到了他这里,气焰竟是一点都不收。
“账很简单,没什么好看的。”谢濯硬邦邦地道,“放心,短不了你的吃穿。”
薛明窈松了口气,刚才那么一瞬间,她还真的担心谢濯要控制她,禁她的花销,幸好他还没卑劣到这种程度。
她缓了缓语气,“你也放心,我对管账这等庶务没兴趣。我就是得看一看你有多少钱,够不够我花。”
小门小户家资不丰,需得主母锱铢必较地盯着银钱进出,高门倒是不必要的——闺阁里娇养的贵女,哪能嫁了人就活得和管家婆似的。能看懂账,长几个心眼,以防手下人偷奸耍滑,这就足够了。
薛明窈要账,主要还是想对谢濯的家底有个数。
他生活太俭朴,自己房里的家具物什能简则简,主院新房特意布置过,倒是能看得过去。但薛明窈还是打算添点东西,添多添少,就看谢濯的小金库肥不肥了。
谢濯对她的说法仍有微词,什么叫够不够她花,活似把他当作任她索取的冤大头。
刘管事把账送了来。
“就一本?”薛明窈问。
刘管事颔首称是。
薛明窈没再说什么,呷着盏茶,将账摊在面前细看。
谢濯看惯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恣肆样子,难得见她做正经事,倒是新鲜。只是见她一页页翻阅,秀眉或舒或蹙,不禁又想到,她之所以如此娴熟,是因为嫁给岑宗靖时都经历过了。
薛明窈合上账簿,吩咐刘管事先出去,转而对谢濯道:“你私藏的资产,没记在这账上的,也一并和我说了吧。”
“什么意思,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你不用瞒着我。”薛明窈不耐烦道,“我手伸不进你的私库里去,只大概告诉我个数便是了。”
谢濯抱胸,“没有瞒你,我并无任何私藏。”
“真的?”薛明窈不敢置信,“你全部身家,就是这些?”
“不错。”谢濯道,“你难道嫌少?”
“难道嫌少?”薛明窈失声叫道,“谢濯,谢将军,你知道你有多穷吗?这本账上的财物,还没我的嫁妆多!”
第41章 “我娶你不就是为了将你……
薛明窈断没想到谢濯家资稀薄至此。
他给的聘礼很体面, 办的亲迎礼也很体面,结果账本告诉她,这两项支出加起来, 足足占了他大半个身家。
谢濯不认可,指着账上数字道:“这些是我将近一整年的俸钱和禄米, 还有占满两间库房的金银布帛, 另外这幢宅子也价值不菲,如何能称之为少?”
薛明窈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高官又不靠俸禄过日子,哪怕是一品二品, 那俸禄也少得可怜, 根本不够用的。还有你库房里的东西一大半都是御赐,只能看不能卖, 哪有把它们算进去的道理?宅子也是一样, 但凡你还在朝里当将军,就不可能折成钱来用!”
谢濯自然也知这个道理, 但还是觉得她的指控很无稽。
“你别忘了, ”他提醒她,“我没有祖产积累, 和你们传承几代的薛府没法比。”
“我当然没有和薛府比。”薛明窈没好气地说, “你和岑宗靖比比呢,他官位还没你高, 攒的钱足有你好几倍了。”
即便如此, 当年薛明窈也对岑宗靖的资产不是太满意, 未成想高手在这儿等着她。
“那他一定是贪污了。”谢濯咬牙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行伍六年。”谢濯声音发冷,“虚报士卒数目贪污军饷,常见的很。我甚至敢说,令尊当年也曾中饱私囊。”
人在军营中久了, 明规则、暗规则便都知道了,一些前辈武将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
薛明窈跟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不短,不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女郎,她没反驳他。
“所以你穷成这样,就是因为你高风亮节,手上最干净?”她忿忿道。
谢濯不置可否,“我分得清轻重。”
军将虚报士卒数目以骗军饷已是惯例,谢濯意在建功,也循了例,只是跟大多数将军不同的是,他没把多出来的军饷装进自己口袋里。
薛明窈很快意识到另一点不对劲。
“好,你清高,你只靠俸禄过活,那六年下来攒的数目也该不止于此。”
谢濯那么勤俭节约,她看不出他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当年在西川,他甚至还会自己洗衣裳,让她惊奇得很。
谢濯道:“前几年的俸禄不高,并且多数贴补给军中将士了。”
薛明窈一噎,“原来他们说你爱兵如子,是这个爱法。”
这不是散财童子吗。
“这是用兵之法。”谢濯道。
边军里净是些出工不出力的老油子,若不想点办法,哪能驱动得他们扛起长枪卖命。也因此,朝廷空降到甘凉的将军,个个指挥不动西北军,机会这才落到他头上。
“可不是积财持家之法。”薛明窈不客气地回敬。
谢濯看着她,“账上钱虽不算多,却也逾万贯,足够普通家庭用几十辈子的,况且之后还有爵位的食封,难道不够你用?”
“当然不够。”薛明窈嘲道,“家财万贯,你还真觉得万贯就够用了?人家都是几十万几百万贯的家财!你这点钱,一年不到我就花完了。”
谢濯闷声道:“那是因为你太奢侈,锦衣玉食,都是民脂民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