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窈的小动作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她卖弄风情的方式, 耳坠、步摇轻轻一荡,便把男人的心勾住了。
她对他使过这招,在西川书院里对着惊叹他美貌的一众学子也使过,她喜不喜欢男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永远喜欢男人的恭维。
可笑今日她头上的步摇,还是他簪上去的。片刻前她还在他身下娇声吟哦,现在就大大方方对着前夫君笑了,一丁点嫌都不愿避。
谢濯上前一步,直接攥住薛明窈的手,拉着她入座。
薛明窈倒也听话,乖乖地挨着他坐,还由着他又攥了一会儿才抽回手来。
岑宗靖面色淡淡,也跟着入了座,寒暄了一会儿,他提起当日假死之事,“窈窈,我在乌西知道自己‘身死’的时候,还在想,我丢给你一个烂摊子,恐怕你要嫌麻烦了。”
薛明窈笑道:“我哪有这么无情无义,你的身后事,我办得可用心呢。”
她掰着指头回忆她给他治丧:精心择选风水宝地,昂贵的棺椁,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陪葬的诸多宝器,包括他常佩的一柄短剑以及她的一枚发钗,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扶灵队伍......
她说得认真,岑宗靖也听得认真,谢濯坐在一旁,实觉这场面荒诞。
等她说完,岑宗靖郑重道:“窈窈,多谢你。有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便是当时我真的身死,也不枉了。”
薛明窈道:“话不能这么讲,活着比死了好一百倍。不过兴许就是我找人做的法事,把你招回来了。”
岑宗靖深以为然,“怪不得我当时伤重濒临死亡,最终竟也苏醒痊愈了。”
谢濯:“......”
她做的法事是送人入轮回的,又不是往阳世招魂,和岑宗靖苏醒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
岑宗靖又问起他的财产归宿,薛明窈如实道:“你的所有产业连同抚恤金,我全部给了你的叔伯子侄。”
她和岑宗靖没有子嗣,她也没有为他守的打算,的确需要把岑宗靖的资产归给岑家。不过律法虽是这样规定,未亡人自己留一部分也并不违背情理。
薛明窈嫁妆丰厚,不在乎岑宗靖的那些钱,岑家亲戚上门来与她商议,她一文钱都没昧。岑宗靖名下的两幢宅子,一在钟京,一在西川,她把前者房契给了岑家人,自己掏嫁妆将后者折成钱给了他们,然后留以作郡主宅邸。
“他们好像都不在钟京,你还能把钱要回来吗?”薛明窈问。
据她所知,岑家人应是没有出息到在京为官的,钟京的那幢宅子后来也被他们卖掉了。
岑宗靖苦笑,“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准备向他们讨要了。”
薛明窈颇同情,“那你现在岂不没有恒产了?”
“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况且圣上赐钱,足够供我置宅,只是一时半会儿住不进去,要找个临时落脚之地。”
岑宗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窈窈,其实我在钟京最亲近的人就是你,我甚至一开始就想来你这里,借一寸屋檐暂且容身,只是你毕竟已与谢将军成婚,我不好再玷污你的清誉。”
谢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岑宗靖此言,听着便叫人不太舒服。不过心底又忍不住一哂,薛明窈哪里有清誉可言啊。
这样想着,便见薛明窈也忍俊不禁,“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清誉。”
谢濯:“......”
他绷着脸看她,“你别胡说。”
薛明窈瞅他一眼,对岑宗靖笑面不减,“你要实在没有地方住,可以去薛府呀,家兄和你也算熟,必定欢迎你的。”
岑宗靖婉拒,“我已在友人家中下榻,过几日再去叨扰你兄长罢。对了,我还想去令尊坟前祭拜,薛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恩同父母,我常盼着他长命百岁,不想他几年前就过世了,我也没能送他一程。”
他的声音渐渐惆怅,薛明窈也有点伤感,“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知道你未死,必也感到开心。他去世前,还念叨过你呢......”
她阿爹深深遗憾岑宗靖死得早,本指望靠他管住他这个任性的女儿,奈何薛明窈做了寡妇,行事更肆无忌惮了。
“八年啊,许多事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岑宗靖看着薛明窈艳红的衣裙,“我还记得我出征时,你就穿着海棠红的裙子,今日也是如此,倒真叫人觉得还在从前。”
“是哦,真巧,难为你还记得,”薛明窈抚了抚裙带,低头啜饮茶水。
“何止记得,我经常在梦中与你相见。”
谢濯听不下去了,“岑将军,时辰不早,移步堂中,一起用晚食吧。”
待三人进了待客的中堂,谢濯趁机将薛明窈拉到廊下,一脸无奈地看她。
“怎么啦?”薛明窈歪头看他。
谢濯有话难说出口,只道:“你怎么没和我说,你送他出征穿着海棠红?”
薛明窈身上这件裙还是他给挑的。
自从几次床事过后他伺候她更衣绾发,她就非要他做这些不可了,哼哼着自己被他弄得没力气,全要他一手包办,结果等打扮好了,她担心岑宗靖久等,又箭步如飞地去见他,半点不见方才娇弱样。
薛明窈道:“八年前穿了什么,我哪还记得啊。你和他心有灵犀,倒怪上我了。”
谢濯不禁又想起来,薛明窈说他和岑宗靖相似。他揉了揉眉心,“你有必要对他这么亲热么?”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薛明窈和他讲道理,“被困异族八年,回来后夫人没了,钱也没了,我如果再对他很冷漠,岂不太伤他心了。”
谢濯道:“不是让你冷漠,但也要注意分寸。你我已是夫妻,需得让他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薛明窈听笑了,“他当然知道这点,你还想叫他如何深刻意识?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恩爱?这多刺激人啊!”
况且她和谢濯真的算作恩爱夫妻吗?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相处虽比从前愉悦了不少,床帐子里更是动不动就胡天胡地闹一场,可薛明窈始终觉得谢濯心里还有一层别扭,她自己也是,有些沉重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一不小心碰到就叫人觉得酸楚。
她把这念头甩到一旁,扯了扯他腰带,“你从前可是觉得很愧对他。谢濯,你还不如我善良呢。”
“此一时,彼一时。”谢濯再不多言,拉着她的手一同进屋。
两人手挽手跨过门槛,落日的霞光披在两人身上,红亮亮一对壁人。
岑宗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起案上的酒,未等开席便深饮而尽。
下人陆续将一道道菜肴奉上,肉菜汤羹,红红绿绿,极是热闹,鲜香之气瞬间盈满屋室。
岑宗靖有些意外,“这么多西川菜?窈窈,你有心了。”
薛明窈心知他应是误会了。
岑宗靖与她成婚前就曾在西川驻兵,乌西又与西川接壤,饮食有相通处,他怕是以为这一顿宴特地迎合了他的口味。
实则是她和谢濯都偏爱西川菜,府中厨子也习惯做这些了。
“岑将军喜欢便好,动筷吧,尝尝我府上厨子的手艺。”谢濯道。
岑宗靖品尝一番,赞了口味,“厨师手艺精绝,窈窈有福了。”
“嗯,窈窈很喜欢。”谢濯淡淡道。
夹着鱼肉的薛明窈闻声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吃鱼。
席上有道香蓼醉虾,岑宗靖将两手宽袖粗挽起一节,准备剥虾。
薛明窈眼尖,正好看到他裸露出的左右手臂上各有一个深红色印子,铜钱般大小,凹凸不平。
“那是烙痕吗?”她惊道。
像是烧伤,但形状又规整,薛明窈不禁联想起一种刑罚,用烧红的烙铁往人身上烫,叫人生不如死......
岑宗靖笑笑,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是乌西王的杰作,吓着你了。”
“他对你用这样重的刑?”薛明窈怔怔道,“你真是硬骨头。”
“忍一忍就过去了,不难捱。”岑宗靖宽慰道。
“那其他的传闻也是真的吗?他们说你被关在极冷之地,冻掉了一个脚趾头。”薛明窈睁着一双水眸又问。
“窈窈,不说这些了好吗?不然你这顿饭,可不好吃下去了。”岑宗靖温声道。
薛明窈点点头,“那我不问了。”
她拿起一碟子香蓼虾放到岑宗靖的食案上,“你多补补身体。”
岑宗靖笑着应下,专心埋首剥虾剔鱼。
谢濯默默饮下一盅酒。
片刻后,岑宗靖将一盏剥好的嫩白虾肉与一盏剔干净的鱼肉递到薛明窈面前,“窈窈,吃吧。”
薛明窈愣了愣。
“我看谢将军一直没有为你做这些,就越俎代庖了,希望你别拒绝。”他温言解释。
谢濯眉心拧成一团。
薛明窈确实不爱剥虾,鱼可以她剔,虾都是让丫鬟代劳,她装腿伤的那段时间,倒是命令他给她剥过虾。今日是有客在,丫鬟不便在旁伺候,薛明窈也就一直还没动这道菜。
“原来你还记得这些,我当然不会拒绝了,谢谢你。”
薛明窈笑着道谢,举箸吃了起来,顷刻功夫便一扫而光。
眼前又放来两盏,同样一盏虾肉,一盏鱼肉,这回是被谢濯送来的。
“多谢岑将军提醒,是我光顾着待客,疏忽了窈窈。让你一个客人来做这些,谢某惭愧。”谢濯对着岑宗靖道。
岑宗靖一笑了之。
谢濯余光里看到薛明窈在盯着他,脸上还浮出了细细的笑意。他没看她,举杯与岑宗靖吃酒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两盏肉只消去了一点,薛明窈没太动。
他以目光发问,薛明窈立刻读懂,无辜道:“刚才吃了好多,有些腻了,待会儿再吃吧。”
谢濯低低嗯了一声。
对案岑宗靖静静吃着酒,看着夫妇俩若有所思。
第70章 “让我甘愿去讨好的男人……
一席宴从日落吃到入夜, 窗纸上红彤彤的斜晖褪去,染上了淡白的月色。
下人们撤走狼藉的杯盘,端来茶粥与点心, 谢濯与岑宗靖推杯换盏,一坛子香浓的西川琼酥酒很快见底。
岑宗靖已见醉相, 犹有未尽之意, 抚着酒盏,低低地道:“谢将军,你青年才俊, 要什么样的夫人没有, 怎么偏偏瞧上我的窈窈了,嗯?”
薛明窈蹙了一下眉, 叫来丫鬟, “给岑将军送碗醒酒汤。”
谢濯喝得不多,眼神依旧清明, 他淡淡道:“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女子, 能比得过窈窈。岑将军这样想,我也如是。”
岑宗靖笑笑, “我听闻谢将军今年年初才回京认识的窈窈, 两个月不到就求亲了,难道不觉草率?”
“草率与否又岂在时间, 谢某只觉求亲及时, 不然再晚几个月, 岑将军就回来了。”
岑宗靖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端起盏来又是一饮而尽,“是啊,就差这么几个月, 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