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东家,用印章方便体面。”芷兰在白纸上一盖,“林凤君印”四个字端庄鲜艳。
她赶紧接过来,郑重地揣在怀中,“我得供起来,不配用。”
芷兰却收敛了神情,“你配。”
“不配。”
“配。”
“好好好。”林凤君赶紧结束了无聊的争执,“我以后……”
“写大字要用。”芷兰板起脸。
林凤君苦笑起来,“我成亲也要写吗?”
“成亲可以免三天。”
“……”她叹了口气,“做读书人也真不容易。”
此时此刻,县衙后院,一群学子立在花厅中央,垂着头听训。郑越穿着浅蓝色湖纱道袍,头上戴了方巾,望去也像是学子中的一员,只多了点稳重成熟的气度。
他开口道:“做读书人也真不容易。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士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挑头的说道:“钦差大人,您叫晚生过来,是申斥我们以下犯上,不懂规矩。”
“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打板子……还是开除出学堂?晚生心甘情愿。”
后面此起彼伏地叫道:“大人,罚我吧。”
郑越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学子,穿一身蓝色麻布直裰,下摆上有个不显眼的补丁。他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晚生王闻远。”
“我也是济州人。”
“晚生知道,以前看见您中进士后,打马游街。”
“我是耕读人家出身,一年到头挣的铜板不够买半本书。镇上学堂的先生看我在窗外听讲,心软准我旁听。买不起书,就削了柳枝在沙地上划字。我后来应会试,治易经。人人都说易经最难,我偏偏这科最好,原因很简单,这位先生除了四书,只会讲易经。我在外面足足听了六年,可谓字字入心。”
有人笑了,郑越点头,“我去考府学时,穿的是草鞋。走破了,脚下全是血泡,硬是咬着牙蹭驴车、睡破庙撑到考场。发榜时见自己名字在最后一行,当时我泪流满面。”郑越苦笑,“不是为功名,是想着终于能领米粮,不必拖累母亲走街串巷卖豆腐。”
四下肃然。王闻远眼圈红了,“大人的意思,晚生明白。是教训我们要埋头读书,不受外界纷扰所惑。”
“我只是告诉你,贫寒人家,读书上进,这条路容不得半点差错。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陈大人是我至交好友,我深知他的性情,绝不会挟私报复。若换了个人,你们科考之路即刻断绝,又如何对得起家中父母妻儿殷殷盼望。”
他这段话说得情真意切,学子们低头啜泣起来,王闻远喃喃道:“非是晚生有心冒犯大人,实在是……文脉断绝,便是晚生头悬梁锥刺股,将书读烂,也没有中举的运势。”
“怪力乱神,如何信得。”郑越冷下脸来。
王闻远轻轻摇头,“自那堤坝建成后,水势汹涌,河岸边沙石堆积,坏了风水……”
他说到这里,两行泪便直流下来,“就算撇了我的前程不要,我也要为后来人争一争。”
郑越看他冥顽不灵的样子,头不由得疼起来,“又何必……”
忽然门哗啦一声开了,陈秉正握着一副图卷走进来,在郑越旁边坐下,“鬼神风水一说,不可轻信,但也不得不信。”
郑越瞪大了眼睛,陈秉正轻言慢语地说道:“济州学子的科举,关系重大,我身为父母官,也将之视为第一要务。”
王闻远愕然地瞧着他,“大人……”
“郑大人与我都是进士出身,赶考前也曾拜祭文昌帝君。今日学子们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即刻去问卜,果然被我问到,堤坝对风水确有妨害。”
堂下众人哗然,王闻远激动起来,他跪倒在地,“大人,晚生没有撒谎,还请大人立即清拆堤坝,还我文脉!”
陈秉正微笑道:“我问过高人,这堤坝是个横贯南北的格局,引得河中邪祟上岸,正冲了文曲星。高人断言,只要在堤坝尽头修一座白塔,将邪祟尽数镇压,便可补气续脉,比以前更胜。”
他打开手中的图卷,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山脉河流,“白塔建在这里,凭山临水,什么妖邪都收了。”
学子们的眼睛都亮了,一派欢欣鼓舞,“谢陈大人!”
“陈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
陈秉正严肃起来,“朱子有云,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学子之道,当以勤为先。建塔镇妖,是我分内之事,春天选定了位置,即刻开工。至于读书……”
“我辈自当晨起卯时,执卷而诵!”
“以后初一十五,我亲自到学堂考校。”他摆摆手,“去吧。”
学子们出门的步伐轻快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了陈秉正和郑越两个人。
郑越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白塔是怎么回事?你找人算过?”
陈秉正用手指一指建塔的位置,“算过,这里凭山临水,风景如画,是造塔的好地方。这等好风光,有座白塔,更是锦上添花。”
“镇压邪祟,确有其事?”
陈秉正点头道,“心诚则灵。”
“一座白塔,造价五万两有余。”郑越掰着手指头计算,“钱从哪里来?”
“建堤坝还余下些石条、木料,价值七八千两,若闲置了,便是一文不值。剩下的款项还可以向商会富户化缘,维护文脉的名头一出,绝不会缺捐钱的人。别忘了安徽来的盐商子弟都在本地学堂寄读,再敲打些也就有了。”陈秉正淡淡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新冲出的土地,砂石较多,明年收成绝不会好。数万流民以工代赈,才把堤坝完成,民心尚且不稳。建这座高塔,又可以管上万人的生计,男女老幼都多一口饭吃。这样的好事,人人满意,绝不落空。你说是不是可遇不可求。”
郑越怔怔地看着陈秉正。这位至交好友似乎有了不一样的神气,不再是张扬于外的锋芒,而是一种沉静而坚实的力量,如同大地承载万物。
陈秉正摸一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郑越惶然摇头。
陈秉正笑道:“那咱们走吧,今晚难得同榻而眠,你帮我参谋一下我新购置的家具。”
“新娘子还没用上,就让我去睡,她不会介意吗?”
“怎么会?她是天下第一等豁达大方的人,才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郑越环顾这间卧房,房间不大,却有些以前绝对和陈秉正联系不到一起的东西,比如……窗台上有个青花水仙盆,里面养的不是水仙,而是几头蒜。
“这……”
“我去年在泥土中养了一个蒜瓣,侥幸养活了,枝条也颇有些雅意。”陈秉正点点头,“足以入画。”
郑越恍惚着点了点头,他眼睛望向房梁,那里有个燕子窠,一只鸽子从里面探出头来,瞧见有陌生人,又缩回去了。
“凤君家养的鸽子。很乖。”陈秉正絮絮地说道。“鸽子就是镖户人家救命的鸟儿,所以要好生伺候着。”
郑越的眼睛忽然聚了焦,落在地上。在角落处有一片小小的羽毛,黄色的。他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但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默默想道:“在哪里见过呢?”
第135章
县衙中的杂役用食盒将晚饭的食盒收了, 服侍陈秉正和郑越两个人洗漱,又送上一小盒粟米。陈秉正很熟练地将粟米放在手心里,吹了声口哨。
那只圆润的白鸽飞快地扑下来, 在他手心里啄食,显然已经养成了习惯, 半点不怕人。
郑越看得目瞪口呆,他伸手在好友面前招了招, “你是谁?”
“你说呢?”陈秉正搓一搓手, 不明所以。
“我们在府学读书的时候,礼记讲师是谁?”
“常先生,养了一脸大胡子,我们管他叫黄毛狮子。讲“先王之道,斯为美”,一句三叹, 高兴的时候还唱两句小曲儿。”
郑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
“嗯?”
“没什么。”郑越盯着那燕子窠, “我如今成亲了,规矩多了不少。昭华最爱洁净,事事讲究,断不会允许鸽子在眼前飞过。”
“那你少不得要改一改了。”陈秉正微笑道。“日后封侯拜相,也要派头。”
郑越苦笑道:“什么派头都是没影子的事,你也知道, 京官不过是名声好听,实则寒酸至极。有了家室, 再加上一屋子丫鬟仆役,养家着实不易。”
“昭华是老师的爱女,嫁妆应当颇丰。”
郑越顿了顿, 才道,“男人用妻子嫁妆,岂不惭愧。”
陈秉正道,“立下大功,你这员外郎直升郎中,指日可待,又何必愁养家糊口的事。”
郑越眼皮跳了一跳。这句话正戳中他的心口,他在户部立身未稳,又常被同僚背地讥笑靠夫人裙带,这次得令出京巡查,便是憋足了气要有一番作为。
他转了个话题,“出京的时候,老师叮嘱要用心查。各州县虽设有预备仓,多无积蓄。遇有饥荒,无从赈给。”
陈秉正笑了,“郑大人,当真要量州县大小,视积谷多寡,以为赏罚?”
郑越点头,“我出京一趟,总要给圣上交代。”
“济州的常平仓和预备仓合计存粮十万石,你满不满意?”
“够了。”郑越道:“省城存粮也足。”
陈秉正的筷子忽然停住了,“你是亲眼所见?”
“自然。我还叫手下每个货仓查验,都是上等好米,绝无虚假。”
陈秉正笑了笑,便不做声。郑越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有何内情?”
“我哪里知道。只是这杨大人颇不地道,饥荒闹得这样大,也不肯开仓救济。若不是我的上官,我便一封上书,弹劾了他。”
郑越大笑起来,“到底这句话还像是从前的你。”
他吹熄蜡烛前,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小羽毛。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孔庙后身的巷口,有一个算卦的摊子。那算命先生坐在墙根下,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三缕长须,面前摊开一张太极八卦图,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弓着背,正在听他侃侃而谈:“……此乃白虎压运。夜梦大火,主家宅不宁,需以符水镇之。”
妇人连连点头,如见神明,“大师所言极是,有什么法子能破解?”
忽然一个清秀的姑娘坐到卦摊前,打扮像是个乡下丫头,泪眼婆娑地求告。“先生,求您算算,我娘亲的病……”
她哽咽着,递上一枚铜钱。先生掐指,眉头紧锁,沉吟道:“小娘子,卦象显示,坤土虚陷。家中水井或是灶台,近日可曾动土?”
“我家灶台是新砌的。”
“那就是了。这有一张灵符,你请回家贴在墙上,保令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