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我爹跟我都满意。”她关起门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大人走了?”
“走了。”陈秉正倒没仔细看喜服,只将鞋子拿在手里,手指伸开比量了一下,“不合适。”
“是吗?”林凤君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随即弯下腰去,试穿那双刺绣满满的鞋子。她脚掌略宽,勉强吸着气穿了上去,走了两圈,只觉得针扎一般疼起来。她终于忍不住摇头:“我叫裁缝再放一放。”
“至少要再放一指宽。”他很严肃地说道,“金花,你记下。”。
芷兰含笑福了一福:“知道了,姑爷。”
林凤君却忍不住了,“只是做一场戏,人都走了,还演什么,她的脸都被打肿了,还涂了猪油膏。你当大老爷上瘾了吧。”
陈秉正没有表情的时候,便看着有点凶,“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开场了,就只能演下去。林金花,江州人氏,在大户人家做过管账房的丫鬟,所以识文断字。年前被你买下做陪嫁。”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金花,你原来的户籍上很多破绽,经不起查验。这是你的新户籍和卖身契。”
林凤君看得呆了,“这是……假的?”
“有官印便是真的。”他点点头,“等成亲之后,寻个合适的时候,再给你放良书,便是名正言顺。金花姑娘,我知道你很委屈……”
“我不委屈。”芷兰捏着那张卖身契,上头是林东华的签名,她平静地说道,“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好。”他转过身,“我去看望一下伯父。”
她拿起软尺,“一同去吧。”
父亲的房间里却没有人。她转身去后院,来喜也不见了。
深山老林里,静得只剩下风穿过松针的呜咽,还有几声不知名的老鸹叫声。
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蚀得模糊了些许。林东华伸出粗粝的手指,沿着那笔画的凹槽,一点点抠掉缝隙里的湿泥和碎叶。
火光暗淡下去,只留下红色的残影。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刚要向下走,就听见了台阶上的脚步声。
“凤君。”他叫了一声,脚步声停了。林凤君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来,拽住他的胳膊。“爹,就知道你在这。怎么不叫我呢。”
陈秉正拱手行礼:“伯父。”
林东华搓一搓手,“本想出去钓鱼……”
“如今堤坝修成,水深浪大,想寻个僻静的角落有点难。”陈秉正笑道,“这是我心中唯一的遗憾。”
远处济州城灯光明灭,林东华忽然开口:“你在县衙后身养了个女人……”
两个人都浑身一凛,陈秉正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他又补一句:“是为了对付清河帮的吧。”
陈秉正只觉得一瞬间从阎罗殿逃了出来,“正是。”
林凤君觉得这两个人在打哑谜,自己却无知无觉,心里的火蹭蹭直往上冒,“什么都不告诉我。”
“清河帮背后的人,是首辅叶家。江湖上传说,何怀远一家当年发迹,是因为在走镖路上救了贵人。”陈秉正慢条斯理地说道。
林家父女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林东华才开口道,“其实当日在路上救人的是我。救下来之后,才知道那是叶家的女眷。实话说,我很后悔。”
“我的外祖父梁任远将军,当年蒙难,罪名是交结近侍。有人攻讦构陷了首辅卫源,说他与我外祖父结党,触怒先帝,最终两家都被满门抄斩,铁鹰军覆灭。其实……”陈秉正看向林凤君,“伯父当年是铁鹰军的副将,凤君本该与我门当户对。”
林凤君忽然反应过来,“我娘可是平民。我爹要是不出事,他们就不会成婚。我爹可能还会娶妻生子,可生出来的就不是我了。”
林东华苦笑了一声,“那我还要感谢仇人吗?”
“那倒不是。”林凤君眨眨眼睛,“爹,我宁愿这世上没有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意气风发,大展宏图。所以我与那姓叶的不共戴天。”
父亲忽然哽住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凤君,你最近学问增长得很快。你母亲若是知道,也应当欣慰。”
陈秉正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梁夫人的墓碑。“当时的内阁次辅终于成为首辅,掌天下权柄二十余年。叶家一面利用权势招财纳贿以中饱私囊,一面乘机擢用党徒鱼肉百姓。叶首辅在位一天,便绝无可能为铁鹰军翻案。”
“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人人不敢言。”林东华苦笑,“还有什么办法吗?我只有一把刀。”
“我再苦练武艺,将他三刀六洞。”
“他是当朝首辅,你如何近身。”
“爹,你还可以跟他比命长。”林凤君握紧拳头叫道。“花无千日红,他一定有倒台的一天。”
“正是。”陈秉正道。
“你有什么办法?”林东华将眼神定在他身上。“我能做什么?”
“我是五品官,与首辅相比,是萤火比日月。叶家把持朝政,便是走上了结党这条路。他们以为船上的人足够多,就可以富贵共享,风险共担,殊不知结党本就是一步死棋。层层结党营私,上下守望相助,所以层层分赃、上行下效。”
“所以你弹不走他们,因为到处都是同党。”林凤君叫道。“铁板一块。”
“二十年来,叶党贪赃纳贿,肆无忌惮,国库早已是入不敷出,苦不堪言。船上的人越来越多,迟早会漏水倾覆。”陈秉正道:“伯父,你只需要耐心等待,我再将水搅得浑一些,风急浪大,等他翻船。”
“我可以等。”林东华苦笑,“二十年我都等了。”
陈秉正点了点头,“天理昭昭,岂容冤魂泣血。伯父,我向母亲起誓,我要为枉死的人们讨回公道,让蒙冤者得以瞑目,让苟且者无法安枕,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树木森森,偶有风吹过来,亦不过微微颤动,旋即归于沉寂。
林家父女默然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林东华轻轻点头,“好孩子,咱们先回家吧。”
“好。”
牛车晃晃悠悠地在街上走着,刚转进迎春街,林凤君就瞧见两个衙役守在楼下,显然是新到的,巾帽不整,气喘吁吁。“陈大人。”
陈秉正跳下车来,又恢复了威严的表情,“什么事?”
衙役忽然齐齐跪下去,将一封信呈上来,“大人大喜。朝廷敕命已经到了,要您即刻去省城,升任道台,小人快马加鞭前来贺喜。”
陈秉正平静地接过去,“辛苦了。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
林凤君愣了一会儿,扯一扯陈秉正的袖子,“我……有个事儿得问一下。”
“什么?”
“府衙里新换的家具,咱们能拉回家来吗?”
第137章
案几上公文堆叠如山, 却自有一番严整气象。文书条陈皆按分类而立,每叠之间都错落有致地夹着竹制隔片,用工笔小楷标注着“刑部急递”、“户部清册”、“漕运呈文”等字样, 急报放在中间,挂着红绳, 寻常文书则按各县名字依次排开,边缘以青铜镇纸压住, 竟无一丝纷乱。
陈秉正用手轻轻拂过一排文书, 对着州判和州丞说道:“我任济州知州以来,上行省城的文书共计一百余封,下达各县的文书共计二百余封,各州往来文书共计四百余封。判案二百二十余件,都已经整理好了条目。如果有不清楚的,随时写信发问。”
他又转头向主簿交代, “州府里的库银和存粮,我都已经带人清点完毕。账目明细俱在, 侥幸还有五千余两银子的结余。今日便算是交割。账册在这里”
州判陪笑躬身:“老爷是难得的青天大人,事事明白通透,卑职一万年也赶不上。”
陈秉正笑道:“陈某独木难支,还要多谢各位大人一路披肝沥胆,悉心扶持。我已经向吏部写信保举。若日后有升迁的消息,也从速告知, 我替你们高兴。”
几个人脸上立时都露出喜色。主簿笑道:“老爷这般年轻有为,日后飞黄腾达, 入阁拜相,前程不可限量。小人只有一件遗憾事,就是不曾在府衙内喝上府尊的喜酒……”
陈秉正挑了挑眉毛:“只是换个地方, 婚事自然一切照旧。喜饼喜酒一样不缺,多谢各位。”
他将几个人打发走了,抬头叫了一声,“白球。”
白球在燕子窠内探头出来,他小声道:“咱们以后得换个地方住了。你先回家吧。”
白球听懂了,歪着头咕咕叫了几声,随即从窗户径自飞了出去,再不回头。
他倒有些不舍,端着那个种蒜的青花瓷盘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院。前面便是县衙仪门和大堂,再往外,是济州城的街道、小巷、村庄,数万人生活的家园。
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杂役撑着一把伞过来,“府尊……”
他回过神来,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杂役却执意不收。他便将伞接过去,独自从后门步出府衙。
后门外却挤挤攘攘地来了一堆人,衙役们守在门槛外头,用水火棍驱赶:“走开走开。”
他叫道:“停手。”
人群安静下来,他一眼认出是十几个闹事的学子,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最终还是公推王闻远出来作揖,口气温和,眼神诚恳:“我们特来恭贺老爷升迁。”
陈秉正叹了口气,“列位不必担忧,建塔的事……我会记在心上。”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他走上石板路,忽然看见林凤君撑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
“春雨贵如油,下的满街流。”她微笑道,“今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他伸手去接了一滴雨水,“总算没有辜负家乡父老的期望。只是不免还有遗憾。”
“有也得咽下去。”她将马牵过来,“咱们走。”
虽然是小雨,可是身处其中,只觉得混沌不堪。风卷着雨,形成遮天蔽日的雾气,与岸边的村庄和旷野都融为一体。
接近码头,他瞪大了眼睛。
黑压压的人群在雨中静立着,仿佛一丛丛水淋淋的芦苇。为首的老农手中高擎着一柄巨大的万民伞,红色锦缎的伞面被雨水浸得深沉,密密麻麻写着名字,金线绣出的“德泽黎庶”四个大字泛着微光。
“不是宁七和秉文他们弄出来的大场面吧。”他竟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我不喜欢这一套。”
“自然不是。”她眨眨眼睛,“雇这么多人来演戏很费钱的,下雨出工,钱还得加倍。”
“那倒是。”陈秉正点头。“你才不会做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事。”
“所以大伙儿都是真心。”
万民伞的伞柄被无数粗粝的双手传递着,最终呈到他面前。妇人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食篮,往他手里塞。
“大人,家里做的东西,带点路上吃。”
“我们一家人跑了几百里地才落下脚,多谢大人收留我们。”
一直到船已经驶出码头很远,岸边欢呼的人群瞧不见了,他还怔怔忡忡地立在船头,望着伞面上不重样的名字发呆。“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此厚爱。细想起来,我不过就是循着规矩办事,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落地,比如清丈田亩,整顿县学,还有那座白塔……”
“那是别的官儿太坏,把你衬得特别出挑。老百姓的眼睛最毒,瞧得出谁好谁坏。”
“也是。我朝的同行们实在太不争气了。”他透过锦缎伞面看太阳,红得让人心惊。
“别发呆了我的好大人。这伞挺沉的,用料实诚。”林凤君手持伞柄,开始不耐烦了,“比扎马步还累。要不你试试?”
他索性自己扶着,阳光透过伞面洒下点点光斑,在甲板上轻轻摇晃。他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吻了上去。
“别……别闹了。”林凤君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头疼。“光天化日……”
“没人瞧见。伞遮住了。”
过了很久,缠绵的两个人才分开。万民伞被收了起来。雨停了,天气晴朗,小船鼓张着轻快的帆,运河的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岸边的春草已经开始生长。